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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壶醒眼看人醉

西安晚报 2019-01-19 05:12 大字

◎张大春

“醉里乾坤大”说得多好?饮的境界宽广,正应了孔夫子那句:“唯酒无量,不及乱。”受酒之量,人各不同,所以孔子没说喝多少算是上限。我听过不少大醉之态,都不如郑安石说他老舅的一段令人惊心动魄。

安石母家在辽北北丰,今属辽宁。说到饮酒,大东北之区乃是地灵人杰。这位老舅平日爱喝,也能喝,家常新醅陈酿,一向断不了供应。论起酒量来,就是那种“渴饮”的等级。

有一次邻村办喜事,老舅去了。一连喝了三天三夜,神态如常,不及于乱。北地俗语有云:“酒不够,烟来凑。”根据在场的人事后描述,老舅随手抓过一杆三尺长的大烟枪来,才一打火,但听得“砰”的一声,炸了。谁也说不上来炸的是什么,只见老舅一歪身,人就再也没有醒过来。当席同饮的伴当们抢忙拆了门板,飞奔了几里地,把老舅抬回家。人早就没了气息,倒是一路之上,直到进家门,七窍里还冒着湛蓝色的火苗子。

这就堪称饮之烈士了。整整千年以来,怕只有北宋时代的一群酒豪——钱明逸、苏舜钦、石曼卿、刘潜——与老舅差堪比拟。其中,文名之大者莫过于苏,酒兴之高者莫过于石,政声之恶者莫过于钱,刘潜还只是个布衣,了无籍籍之名。不过,根据《画墁录》和《梦溪笔谈》的记载,无论相识、相交与否,这些饮者都有一种共同的饮酒态度,他们求醉,非但与吟咏无关、与声色无关、与怀抱无关、与情愁无关,甚至与交友亦无关。纯粹饮之体验,是唯一的目的。

这些人喝时摸黑,不点灯烛,叫作“鬼饮”。喝了高声唱挽歌,叫作“了(终了之义)饮”。还有披头散发、光着脚丫,甚至戴上枷镣,围坐成一圈,叫作“囚饮”。至于用茅席裹身,伸头喝罢复缩身入席,叫作“鳖饮”。甚且喝完一杯便去爬树,之后下来了再喝一杯,叫作“鹤饮”。

其中,钱明逸与人共饮时不设肴馔,怕的是食物入腹,占了“酒地”;喝的时候,与酒友亦不交一语,怕的是流散了“酒气”。此公每一次会饮,都得喝上好几斗,而佐酒之物,不过是“青盐数粒”。

据传宋仁宗爱惜石曼卿之才,常对辅臣说:希望他能戒酒。石曼卿还真听皇帝的话,戒了不多时就生了病,随即死了;得年只有四十八岁。欧阳修写的《祭石曼卿文》一共只有三百多字,却一再称“此自古圣贤,莫不皆然”“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所用的语句,当然是本乎李太白的“自古圣贤皆寂寞”。此处的圣,指酒之清者;贤,指酒之浊者——可千万不要误会成什么古圣先贤——而“自古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所说的,恰恰是饮酒之人凭借着他的风范、格调甚至作品,而为所饮之酒传扬了美名。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是孟浩然的句子,若易隐字为饮字,庶几更接近实情呢?饮者之乐,但不及于乱,即使看在不饮者眼中,应该也自是一番陶醉的。于是我们有了宋代诗人杨万里的一首《初夏》诗,诗中一联十分巧妙:“提壶醒眼看人醉,布谷催农不自耕。”

“布谷”就是子规,春夏之间鸣声嘹亮,像是在催促农人勤勉工作,“提壶”谐音“醍醐”,字面上和“布谷”作成对仗,若把“提”“布”当动词,“壶”“谷”当名词宾语,也可以成立;意义上所要传达的却是一份闲适、愉悦和旁观农家生活百态的情怀。提壶者显然不与其他人一同闹酒喝,但是却独能体会醉者之乐,也才能将他人之乐写进诗里。

酒字字根是酉,十二地支之一,序列第十,合生肖为鸡;配合方位而言,酉是指西方;配合季节而言,是指秋季;配合时辰而言,是指下午五到七点。以天地四时晨昏的运行看来,都在过半之处,有些成熟的况味。

回归字形之本,酉字就是一个盛酒的缸。汉儒附会的说法,以为“万物成象而就”,也和谷物秋熟、酿酒贮封,好像自然界的精华都装在这发酵的瓮里了。以酉为基础的酒字,便有了收成、完足、丰盛的潜在意涵。

酒的发酵是一个缓慢而不会止息的过程。在还没有发展出成熟的蒸馏技术之前,古人为了不要喝到变酸的酒,就会使用“煮”(略事加热)的手段让发酵终止─这是“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来历,也是“红泥小火炉”的作用。

酒味变浓为淡、变醇为酸,虽非善饮者所期,但是总会发生,竟然也有专字:“醛”。在今天,此字特别是指含有醛基的有机化合物,然而它的古意很美,是指酒类有如荃一样的香草,不断释放出芳香之气,现代人引英文说的“醒酒”,实在就是此字。

以酉为字根的字很多,有的表现谷果发酵状态,像醹、酽、醲、醰、酾、醪都与充分的发酵而使酒味变得深长或醇厚有关。醨,则是淡酒、薄酒,试想:酒味离散,焉得不淡呢?

还有的从酉之字,则表现饮酒生活中的活动。比方说,在西汉时就出现了“酤”这个字,这个字恐怕也是举世唯一替买酒、卖酒之事独造一字的语文。再例如:酬、醋,原本是饮酒的一连串仪式——主人初次酌酒与宾客,叫作“献”。宾客饮过了“献”酒,还敬主人,叫作“醋”(也叫“酢”)。主人再将“醋”饮过,还要自饮一回,第二度酌与宾客,这就叫“酬”。此后双方便不再劝饮了。这就是饮酒之礼,讲究的终究是节度。

醋字和酷字都有一种对士大夫阶级的怨毒之意,只是今天不大能从字面上体会。“醋大”是一个词,也作“措大”,今人用之,多加上一个穷字,好像只有贫困之人才当得这贬词。

实则“醋大”另有说解,是指称士人阶级衣冠俨然,望之有一种傲然不可侵犯的气场,一旦犯之,必加报复。关于这一点,熟读《儒林外史》或《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自可体会。“醋大”所指的就是这种读书人逞其知识的傲慢,鄙虐小民的声势。后来俗用加上一个穷字,成为“穷醋大”,没钱,气场也没了,可是傲慢的骨性似乎还在。

酷字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外来观念翻译字,指的是“cool”。它原本残刻、苛暴的语意几乎已经消失。但是这个字之所以从酉,也有本义,说的是酒味之特别醇厚酽烈的状态。右边的声符“告”,与酉字共同会意,而“告”是一头触人之牛,角抵加之,用意强烈,可见酒味触鼻的强猛了。

话说回头,前文说到了杨万里提着酒壶看乡里人醉饮取乐。他虽不喝,也能乐人之乐,其妙趣还有深刻之处,“提壶”所谐音的“醍醐”原本不是酒,而是“酪之精者”。据说:奶酪上方凝结的一层油脂叫“酥”,而“酥”的上方犹有一层极细的油脂,谓之“醍醐”。古人以此为纯一无杂之上味,所以《涅槃经》上才会说:“譬如从牛出乳,从乳出酪,从酪出生酥,从生酥出熟酥,从熟酥出醍醐,醍醐最上。”可是不要忘了:醍醐不是酒,反而可能是醒酒之物,使人消除尘虑烦恼,清凉自在——最重要的是头脑清醒。是的,不及于乱。

《见字如来》,张大春/著,理想国|天地出版社201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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