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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家锺叔河:从世界看中国

齐鲁晚报 2018-11-11 05:30 大字

锺叔河先生近影。王平摄□特约撰稿尧育飞

锺叔河(1931-),湖南平江人,编辑、学者、散文家,主编有《走向世界丛书》等。最近十年,锺叔河每年都有一两本新书面世。本月迎来米寿之喜的他,仍在孜孜不倦做自己的事。

很早以前,他就明确表示不喜欢傍晚公园里千篇一律的老年散步,宁愿看尘土飞扬,工人奋力劳作,挥洒汗水。那些生命力旺盛的、有独特品质的事物,才是他所钟爱者。“他对木匠的手艺后来甚至有点爱好了,就像嵇康喜欢打铁一样。”(朱正语)他的家里,至今仍保存着他亲手制作的两个刨子。

是记者,是木匠,是电镀工,也是编辑……八十八岁的锺叔河,人生经历跌宕起伏,堪称传奇。

1945年,15岁的锺叔河在湖南平江老家读书,写下了《蛛窗述闻》。自序中,他写道:“予喜闻奇怪之事,而乐其荒诞不经。”好奇的人往往有他独特的命运,好奇的读书人尤其如此。他的命运,此后常与他好奇的个性纠缠。

1949年,长沙解放前夕,锺叔河在湖南文艺中学读书,是校内公认的“左翼青年”。他参与了地下党的护校工作,与国民党的“三青团”分子发生冲突,眉骨受伤,伤痕留存至今。头破血流的锺叔河被送进医院,校长通知了锺叔河的父亲,锺父哭了。锺叔河的父亲早年就读于时务学堂,受学于梁启超等人,是维新派的一员,当时并不赞同锺叔河的做法。

1958年,锺叔河被打成“右派”,从此自谋生路。有段时间,他以拖板车为业,晚上闭户读书,偶然得到周作人的地址,便给周作人写信。周作人1963年十一月廿八日记记载:“上午得吉光廿五日信,锺叔河廿四日信。”廿九日记云:“下午丰一为寄锺叔河信,又寓言一册及写字。”说的便是这件事。一位拖板车的年轻人,在孤寂的岁月,与同是孤独的周作人从此有了文字缘。若干年后,锺叔河力编周作人文集,他说:“我拖板车时,他给我回信,给我寄书,看得起我。我如今来编印他的书,也算是‘士酬知己’吧。”

1970年,锺叔河在“文革”中被判刑十年,其中九年在湖南洣江农场劳改。在狱中,他偶遇潘汉年并诉及自己的冤屈时,潘汉年对他说“你还年轻”。在狱中,锺叔河抓紧一切机会读书、做事,他与狱友一道刻印了陈老莲(陈洪绶)的《水浒叶子》。这书,如今已很有版本学的价值了。

1979年,锺叔河的冤案得以平反,年近五旬的他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出版事业。在此之前,他一直思考中国的现代化问题,认为“现代中国的根本问题就是没有与世界同步,中国脱离了这个轨道,如果与变化的世界同步了,那么问题就解决了。”于是,他走南闯北,从北京、上海、南京等地图书馆搜集300多种中西交通的书籍进行整理,他希望从中辑印最具代表性的100种,名为《走向世界丛书》。尽管在上世纪80年代这套丛书仅出版30余种,却已享誉全国。钱锺书说:“这个编者,如果他到北京来,我很愿意见见他。”当锺叔河把《走向世界丛书》每部书的前言结集出版时,一贯不喜为人作序的钱锺书主动提笔作序。如今,《走向世界丛书》被公认为20世纪80年代最有影响的一套大型丛书。

不久之后,锺叔河又规划出版曾国藩和周作人的书,勇敢突破出版禁区,引发广泛的社会反响。曾任中央文史馆馆长的萧乾撰文誉他为“长沙出版界四骑士”之一。锺叔河也获得中国出版界的最高奖“韬奋奖”。进入21世纪以后,锺叔河的散文创作迎来高峰,出版的《小西门集》《记得青山那一边》等深受读者喜欢。

著名散文家张中行撰《书呆子一路》专论锺叔河:“他的行业是全套书呆子一路,由读书、写作直到编辑、出版。”张中行的话大致不差。细理锺叔河八十八年风雨人生,不难看出,归根结底,锺叔河只是一位真诚的读书人。他的人生追求却始终如一,即独立不倚地去生活,不随大流地去思考。这有点类似他的同乡先辈郭嵩焘。

在中国,凡坚持自己理念做事者,总会遇到不少阻力。而锺叔河在跌宕起伏的人生路上,不仅顶住诸多压力,而且做成了不少意义非凡的事情,启人茫昧,导以明灯,堪称典型。周有光先生曾言:要从世界看中国,而不是从中国看世界。值锺先生米寿之期,本报特专访锺先生,请他谈谈世界、话话人生。

齐鲁晚报:去年,历时三十余年终于合璧的《走向世界丛书》100种甫一出版,就获得第六届韩国坡州图书奖“特别奖”、第十二届书业年度评选“年度古籍类图书”等奖项。请您谈谈这部图书的编辑缘起。

锺叔河:我向来喜欢看书,也喜欢用自己的脑袋思考。1957年以后的二十多年,我被打入另册,蹲了监狱。坐牢时当然不会想到编书,但好在我还有书可读,也可以更为自由地思考中国的过去和未来。我所想的是:中国怎样才能改变,怎样才能改变为一个现代化的国家。1979年,我的错案被平反,我得以到出版社工作。我想,让早期走向世界的人现身说法,对现代人还能产生不小的影响。1980年,“走向世界丛书”的第一种《环游地球新录》就出版了,之后平均一个月出版一种。我原计划出一百种,出到三十几种时,因人事原因而中止。前几年,岳麓书社决定重启项目,跟我签订合同,去年总算把100种书出齐。

齐鲁晚报:《走向世界丛书》英译名据说和杨宪益先生有关?

锺叔河:《走向世界丛书》的英文译名不少,据我所知,印成白纸黑字的至少有三个,即:TheOuterWorldinChineseEyes、ChineseTravellersAbroad、FromEasttoWest,杨宪益先生以为第三个译名较好,我也十分同意。《丛书》凡例即已开宗明义:“本丛书专收一九一一年前中国人访问西方国家的载记(明治维新后的日本也放在西方国家的范围之内)。”因此这并非一般的国外游记,更不是从“天朝上国”前往“四裔蛮荒”猎艳搜奇的新《山海经》或《天方夜谭》,而是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向西方国家寻找真理”的实录。FromEasttoWest,就是从古代社会走向近世文明、走向变革和开放的现代化。

齐鲁晚报:上世纪八十年代,《走向世界丛书》曾风靡一时,具有启蒙意义。今天,中国的社会环境发生很大变化,“走向世界”是否已是一个陈旧的话题?

锺叔河:中国走向世界的过程远未完结,《走向世界丛书》在今天还很有现实意义。从经济和技术层面上看,与外面的差距好像大大缩小,甚至还很强势,但在人文精神等方面,情形并不一样。走向世界,主张传播西学,并不等同“全盘西化”,也并不过时。清朝光绪年间,围绕办洋务、设海防,大臣和言官们各抒所见,有充分的表达权。传统文化主流是保守的,但并非铁板一块,不是要“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吗?而传统文化哪些是精华,哪些是糟粕,正需要通过走向世界,在与世界其他文明的对照中显现出来。

另外,我还认为当时走出去的人,总体上在思想上有追求一些,理想主义也更多一些。现在“出洋”的中国人,有不少思想是肤浅的,他们不大注意比较研究东西方文化和制度的不同,多是考虑自己目前和今后的利益,并不忧国忧民,或有意无意回避。

齐鲁晚报:你曾说《走向世界丛书》的众多作者中水平最高、最具思想深度的是郭嵩焘。您为何对郭嵩焘情有独钟?

锺叔河:郭嵩焘是湖南湘阴人,中国首任驻英公使。他原是一位传统士大夫,但头脑与时俱进,目光非常敏锐,《伦敦与巴黎日记》是丛书里最有思想深度的一本。郭嵩焘的思想远超同时代人。他第一个公开承认清朝的“政教”不如欧洲。比如,当时很多人批评外国人跳舞,男女搂抱不文明,郭嵩焘就敢说,据他观察,外国人跳舞是文明社交,男女互相彬彬有礼,比中国士大夫公开纳妾蓄妓文明得多。

齐鲁晚报:但对现代人而言,郭嵩焘的知名度似乎远不如他的湖南同乡曾国藩和左宗棠等人,您怎么看?

锺叔河:郭嵩焘的言论超越了他的时代,甚至今天也还没得到充分认识,他不被理解也很正常。在当时,郭嵩焘被骂为“汉奸”,遭到守旧士大夫的切齿痛恨。其所以如此,主要是因为郭氏从根本上否定清朝的政教,动摇“中体西用”的根基。

郭嵩焘对世界的认识,特别是对西方文明的了解,高于咸同时期大多数谈洋务、办洋务的人,实际上为他身后蓬勃兴起的维新变法思潮开了先路。诚然,左宗棠的事功多于郭嵩焘,但郭嵩焘的历史地位要比左宗棠高。从长远的历史眼光来看,评价一个人的历史地位,主要不是看他的事做得多还是做得少,而要看他的思想达到怎样的高度。

齐鲁晚报:郭嵩焘是否也有他的局限性?

锺叔河:历史地看,时代总是不断进步。《走向世界丛书》的作者们都有局限性,郭嵩焘也不例外。然而重要的是,走向世界这件事代表了正确的方向。不少人走向世界是被动的,是被派出去的。但是不管怎样,只要出去了,就会起作用。有思想自觉者如郭嵩焘,起的作用就更大了。他们代表了传统文化不断更新的方向,即人要现代化,思想也要现代化。从这点看,郭嵩焘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先驱。

齐鲁晚报:清末民初以来,为什么有一批人能从传统的士大夫逐步转向现代知识分子,根源何在?

锺叔河:传统士大夫要转变成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关键在于必须与陈旧的传统观念彻底决裂,要通过民主与科学的洗礼,脱胎换骨。熟读《离骚》可能成为感慨悲歌的名士,却无助于现代化观念的形成。现代化的观念就是民主和科学的观念。鲁迅著作的价值,正在于无情地鞭挞了专制和愚昧,深刻地批判了腐朽的传统观念。周作人的著作亦是如此,周氏兄弟正是从旧士大夫蜕变成现代知识分子的典型。

研究十九世纪中国士大夫对西方文化的认识及其反应,可以看出他们受传统文化束缚的深重,看出他们要接受现代化观念和否定自己的旧意识的艰难。自觉地放弃陈旧思想,接受新观念,这个过程十分复杂和曲折。直至今天,一些知识分子的血管里仍流着传统士大夫的血液。

齐鲁晚报:听说您很喜欢读《儒林外史》,这是否有助于您认识中国的读书人?

锺叔河: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这一生不读书的时间很少,书是我生活中很重要的东西。但年轻时,我心里瞧不起以文墨谋生的人,以为文字虚空,被实际的力量控制和决定方向,随意性大。那时我更热爱自然科学。我全不承想此后以文字为职业,也不料一生沉浮皆在此中。《儒林外史》是一面镜子,多读一读,有助于认识自己。中国古代的读书人,多依附权力与权威,往往患有软骨病。现代的知识分子,应当心境自由,凭自己的本事即知识吃饭,既要融入社会,又要保持独立人格,有较为宽广的精神世界。如闻一多《静夜》一诗所言:“静夜!我不能,不能受你的贿赂。谁稀罕你这墙内尺方的和平!我的世界还有更辽阔的边境。”

齐鲁晚报:能谈谈您近期手头的工作吗?

锺叔河:我现在老了,主要把从前编的书、写的文章整理整理。另外,我还在写自传,算是为自己一生作个交代,给同时代也许还有下一代的读者一个说明,希望能多收获一些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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