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时漂尽一生

华西都市报 2018-10-16 03:07 大字

□钟岚

走过千山万水，最让你记忆深刻的地方，不是顺风顺水，而是有切肤之痛。我之所以多少年来一直对湖南张家界的茅岩河念念不忘，是因为那一次狼狈不堪的漂流。

作为朋友圈中的旅游达人，我有过花样繁多的耍法，唯独对漂流，不敢轻易尝试，因为亲眼看到过一条漂流船垂直下坠翻倒在溪沟，先前欢乐无限的船上人秒变落汤鸡。我将第一次留给茅岩河，是被它表面的婉约温柔所诱惑：它不是湍急的溪流，而是逶迤蜿蜒，波平如镜，绿如翡翠的一条河，乍一看，这安全指数完全五星啊！而且同行的都是六七十岁的婆婆大爷，导游打了包票：连老年人都敢上，你年纪轻轻，犹豫个啥呢？遂勇敢地上了船。

因为是新开发的线路，游客很少，仿佛就我们这一条船，漂在茫茫山野之中，极有美好河山我独霸的惬意。这一次旅程的开头是温情脉脉的。小船在琉璃的镜面上滑行，夹岸的山崖或精致秀美，或雄奇壮观，如一幅幅画卷，在面前次第打开。然而转过两个弯，画风突变，河道收窄，进入两山雄恃的峡谷，水流变急，冷冰冰的浪头一个接一个扑过来。这次我尝到没有远见的苦头了。之前图便宜，买了一次性雨衣，结果第一个浪头打来，雨衣就千疮百孔。浪来时也不知躲，想我是全副武装的，怕啥，哪知船一冲过去，水嗖地就从领口灌了进去，胸前迅速湿透。下一浪来时，我精了点，赶紧低头猫腰，这一下更惨，水从后颈窝进入，顺流直下，人轰地一下就坐到水瓮里了。狼狈是必然的，但是，一船人止不住的快乐，爆笑。人与人争说自己被灌的经历，刺激。

最初的欢腾过去之后，我们渐渐觉出了不妙。太阳偏西，天色渐暗，河上的风也越发凉了。所有人的衣服几乎都已经被水浇透，冷得有点耐不住，救生包这时成了最有用的东西，在胸背贴着，艰难地留住一点温暖。眼见得这个人的脚紫了，那个人的脸青了，而前路茫茫，转了一滩又一滩，不见尽头。漂流的时间，预算是两个小时，接我们的车在下游等着，而我们眼中，只有这没有尽头的水和静默的群山。以前蔑视有些景区，在窄窄的溪流里颠几下，岸边一群护驾的人，随时可以上岸。现在若有这样的救星，估计全船人都要欢呼。随着天色黯淡，饥寒交迫，人的心情，也开始有点恐惧有点绝望，盼着漫漫长路的尽头，有着光亮与温暖。因为这一段漫长而绝望的漂，从此后我在看那些海上漂流求生记之类影视剧时，特别能感同身受。

天真正黑下来之前，船终于出了峡谷，面前豁然开朗，水平如镜，映着天边一缕余霞。十四的月亮已经高挂在山上，散出清朗的白光。“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这是《春江花月夜》里的优美，而对我们，更是重回人间。全船人欢呼，激动，早就冻僵而如死寂的一群黑影，终于又活过来了。

又漂了阵，看到了灯光，听到了人声，世俗的喧嚣近了，人都在欢呼，我却突然留恋起这橡皮船上的时光。那从懵懂不识愁滋味，到当头一瓢冷水泼，再到险滩狭路的崎岖之旅，静默的隐忍与坚持，以及最后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天宽地阔，这两个小时的漂流，似乎穷尽了我们的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