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在巴黎:哪里都不是他的家
◎张佳玮
巴黎右岸第十区,有一条阿尔贝·加缪路,长83米,宽14米,近圣路易斯医院,去巴黎北站和东站都方便。当然这路实际上只是背负加缪之名,聊表纪念:建于1978年,命名在1984年。那时距离加缪1957年得诺贝尔文学奖,距离加缪1960年逝世,已经隔了个时代了。
多少非法国人,死都要葬在巴黎,比如肖邦,比如王尔德;而加缪的墓,不在巴黎。他葬在里昂附近小镇维勒布勒万——1960年1月4日,他出车祸的地方。2009年,萨科齐曾想把加缪的墓移至巴黎,加缪的儿子拒绝了。稍微了解加缪的人都明白,也许这更符合他的性格。比起被供入历史,和雨果、大仲马们享受伟人待遇,在一个边陲小镇静谧生活也许更适合他。
但加缪不是总跟巴黎无缘。实际上,他也许是20世纪诸位大师里,对巴黎最熟的一个。1940年3月16日,周六,加缪来到巴黎。时年26岁半,带着肺病的后遗症。距离他进阿尔及尔大学攻读哲学已有七年,距离他大学毕业、写出《新柏拉图主义和基督教思想》也有四年。
加缪生在阿尔及利亚,一岁时父亲就去世,他名义上是法国人,但阿尔及利亚是悬在法国本土之外的殖民地,他有点像是个失去故乡的男人。刚到巴黎时,他已经结束了在阿尔及利亚的一段婚姻,正是孤身一人。他是《阿尔及尔共和报》的记者,在《巴黎晚报》找了个活干。他勤奋工作,工作完了之后,便开始自己的写作。同僚很少注意到这个讲话带殖民地口音、除了讨论戏剧之外几乎不激动的青年,也不会知道,他正在写一部怪异的、会被写入文学史的、以描写人类与周遭世界的疏离、人类的孤独和彼此交流为主题的小说——《局外人》。
实际上,写作《局外人》时,加缪也自觉是个局外人。他一辈子热爱地中海式生活,但他必须在巴黎,在十八区蒙马特的拉韦尼昂路上那家普瓦立叶旅馆住着,写着,过着欧洲大陆式生活。1940年6月,他搬去了六区圣日耳曼大道的麦迪逊酒店,面临着教堂。在那里,走几步就能左看先贤祠、右望巴黎圣母院。这年稍晚,他娶了弗朗西尼·弗雷,一个弹钢琴的数学老师。
“二战”爆发,战争之初,加缪站在和平主义者立场,他不喜欢争端。但在1941年12月15日,著名记者加布里埃尔·佩里被处决后,加缪愤怒了,他加入了对抗纳粹德国的组织,搬去波尔多。1942年,他搬回了阿尔及利亚。
他再次跟巴黎搭上关系,是1943年的事了。1943年6月,加缪认识了让·保罗·萨特。两个日后会在诺贝尔史上留名的巨人,在萨特著名的《苍蝇》首演式上相识。因为萨特之故,加缪决定加入抵抗组织。他负责编辑地下报纸《战斗》,因为前一任编辑罗伯特·昂泰尔姆被捕了(你可能知道,这位昂泰尔姆先生就是玛格丽特·杜拉斯的丈夫),于是,在巴黎六区的圣贝诺阿大街5号,加缪参与编辑工作,偶尔还站岗放哨:看见纳粹逼近,就招呼走人。1945年8月6日,巴黎解放,他是当场见证者和报道者之一。他也是第一批报道广岛原子弹爆炸的法国记者。总而言之,他成了个地道的英雄。
英雄也得在巴黎找地方住。1943年稍晚,为了工作方便,加缪在七区的椅路22号墨丘利旅馆租了个房间。也就是这年秋天,他跟朋友开玩笑说自己也许不适合婚姻。1944年,他住到了安德烈·纪德隔壁。他在这些旅馆房间里写小说,他的日程表总是随着搬家变动。加缪在巴黎的宿命,一如他的人生和小说:哪里都不是他的家。哪怕他的妻子弗朗西尼都为他生了让和凯瑟琳这两个孩子,他还是得到处搬:1946年,他搬到五区的赛圭尔路18号。又四年后,1950年,他搬到了六区的女士街。
虽然四处流浪,但1943年之后,他的生活轨迹已经定下来了。他总在圣日耳曼大道附近转悠,里皮饭店是他的长期食堂,花神咖啡馆他也去。他在这些地方跟保罗·萨特会面,或是给勒内·夏尔写信。他和勒内·夏尔也常会面,通常在六区的塞纳路。1947年之后,随着《鼠疫》的大畅销,加缪被加利马尔出版集团雇为高级编辑,在七区的塞巴斯蒂安·波丁路5号有了个办公室。
然而他的疏离本性,并未因之改变。他身在巴黎,但他是阿尔及利亚人。当这两股力量撕扯他时,他感受到痛苦。在那些错综复杂的岁月里,他生命中唯一的慰藉是戏剧。1936年他大学毕业时,他在阿尔及尔发现了工人剧场,从此沉迷其中。他是个戏剧全把式:导演、编剧和幕后协调皆能胜任。
在巴黎,他去十七区,基本是为了去赫贝多剧院;他也去八区,为了去马图然剧院。一些人相信,就是因为对戏剧的热爱,导致了他与那些戏剧女演员的绯闻,比如,有着西班牙血统的名演员玛利亚·卡萨雷斯。1956年,他在马图然剧院排演了福克纳的《修女的安魂曲》,在十区的安托瓦内剧院,他排演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一年之后,他加入了这些经典作家的名列之中,44岁,他成了史上最年轻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但他的梦想却还在剧院,他希望成立一个“新剧院”,承载他对戏剧的一切想象。但这个梦想在1960年1月4日被断送。法国最冷的季节,他打算从维勒布勒万回巴黎。他口袋里有一张火车票,他本打算跟妻子弗朗西尼以及孩子们,一起坐火车回家,但是加利马尔出版集团的米凯尔-加利马尔,他的出版编辑,他一路走来的好朋友,邀请他一起坐车回巴黎,结果他们在一场车祸中不幸遇难。很讽刺,加缪非常讨厌车祸,他说过:“再没什么比死在路上更蠢的了。”
这个故事的结局很像个寓言:如果加缪命中注定要客死,也许他不该死在阿尔及利亚或法国,不该死在他任何一个家里。他漂泊无定,也许就该死在路上。
“我一直觉得我像海上的飘零者,即便身处最大的幸福中,也不免危险。”这是多年之前,他写在笔记上的一句话。这像是他提前给自己人生这幕戏剧写下的预言,虽然他自己一定讨厌这种俗套的陈述方式。巴黎只是有幸记录过他的诸多住处,而他不必葬在巴黎成为那里传说的一部分。他本身习惯四海为家,飞蓬流转,所以葬在哪里,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摘自《世界上美味的事太多》,张佳玮/著,重庆出版社201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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