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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味书屋 乐在天下 ———《全唐诗》笔记

烟台晚报 2018-07-15 10:42 大字

陈占敏

贬为江州司马,是白居易的人生转折点,他也因“江州司马青衫湿”造一典故。彼时他已四十六岁了。四十六岁的白居易身受贬谪,仍然“所恨凌烟阁,不得画功名”,心犹不甘。士子们建功立业的理想实现,不通过皇家,又通过哪里呢?需要考查的只是他们是怎样在其位谋其政的。

白居易以言获罪,贬江州司马,后又徙忠州刺史,任职苏、杭二州,在任尽职尽责,并非白食俸禄的官员。他任职杭州时,主持疏浚古井,修堤蓄水,解决饮水与灌溉问题。他在离任时,却写了《去岁罢杭州今春领吴郡惭无善政聊写鄙怀兼寄三相公》一诗,对“杭老遮车辙,吴童扫路尘”的父老儿童洒扫送迎深感不安,“虚迎复虚送,惭见两州民”。千年而下的人民公仆,有几人还有这样“惭无善政”的心怀呢?“只合一生眠白屋,何因三度拥年轮。”(《自咏》)跑官买官者,怎么也不会这样反躬自问。

白居易虽然也不乏建功立业之志,但他在还很年轻的时候,就流露过超脱心念了:“商山有黄绮,颖川有巢许。何不从之游,超然离网罟。”(《读史五首》)他比好多诗人官员都更早地流露出了退隐之意。“甘心谢名利,灭迹归丘园。”(《养拙》)这不是一般的归隐田园效仿陶渊明的心愿,而是对那种闲适自得的向往,正如他在《效陶潜体诗十六首》的序中道出的:“余退居渭上,杜门不出。时属多雨,无以自娱,会家醖新熟,雨中独饮,往往酣醉,终日不醒,懒放之心,弥觉自得,故得于此,而有似忘于彼者。”雨中独饮,忘了宦海竞奔,朝廷风波,这种时候的心情自然是宁静的。“其他不可及,且效醉昏昏。”白居易除了眼下的杯中物,似乎什么也不愿去想了。“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问刘十九》)不仅多雨季节,独饮终日,下雪天,白居易还要邀朋友来,围炉对饮呢。白居易好酒,跟李白不同,他不像李白那样“借酒浇愁愁更愁”,他的饮酒诗总是散淡的消闲的,他有人世的朋友与他对饮絮话,没有李白那样无人诉说的苦闷,所以他不会邀月来饮,他的饮酒是现实的,不是浪漫的。

白居易总是比较平和的,即便他的《新丰折臂翁》、《卖炭翁》之类诗篇,也不金刚怒目,他连杜甫那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强烈对比都没有,他把事情写在那里,让人感受就行了。这自然不意味着白居易就是那么安于官场,能够隐忍了。“宦途气味已谙尽,五十不休何日休。”(《自问》)“既无可恋者,何以不休官。”“若待足始休,休官在何岁。”(《自咏五首》)他只是不断地向自己发问,对自己还一直在官位上呆着深深地不满。

白居易还没有打算像陶渊明那样躬耕垅亩自给自足。“囊中贮余俸,园外买闲田。”(《新昌新居书事四十韵因寄元郎中张博士》)他要过的退官后的生活是需要富足的安适的。对于皇家给予的俸禄,白居易是满意的。“吏满六百石,昔贤辄去之。秩登二千石,今我方罢归。我秩讶已多,我归惭已迟。”(《答刘禹锡白太守行》)白居易为他的俸禄过多而不早退,竟然惭愧起来了。他还没有归退时,食过皇帝赐的樱桃,就感激不尽了:“如珠未穿孔,似火不烧人。”写下过《长恨歌》《琵琶行》那样美妙诗篇的大诗人,还写过“剪须烧药赐功臣,李勣呜咽思杀身。”(《七德舞》)这样的诗句。皇权之下的诗人官员,失去他最基本的判断力了。

也许白居易太过自足了吧,退官之后的白居易绝然不是写《贺雨》诗《秦中吟》的白居易了,也不是写《长恨歌》、《琵琶引》的白居易了。“人言世事何时了,我是人间事了人。”(《百日假满少傅官停自喜言怀》)“且遣花下歌,送此杯中物。”(《三月三十日作》)白居易只是饮酒赋诗,诗也不是讽喻长恨的诗了。这样的诗不仅无聊,而且让人生腻了。“忽看不似水,一泊稀琉璃。”(《崔十八新池》)这能让人相信是出自《长恨歌》作者笔下的诗句吗?“日高起盥栉”,“日高始就食”,“日午脱巾簮”,“日西引杖屦”,“日高多不食”(《偶作二首》),一日五时,起居有常,珍摄养生,把这些句子作为自己的作息时间表,未尝不可,作为诗,就让人生厌了。“不如兀然坐,不如塌然卧。食来即张口,睡来即合眼。”“二事最关心,安寝加餐饭。”(《有感三首》)“食饱摩挲腹,心头无一事。”(《寄皇甫宾客》)这样的诗不仅无聊,而且庸俗了。白居易庸滥的诗还有许多。“摇曳双红旆,娉婷十翠娥。”(《夜游西武丘寺八韵》)诗句好像有了色彩,有了风情,可是看看注中明确写道“容、满、蝉、态等十妓从游也”,想一想退官后的诗人老态龙钟了,却由妓女十人偕伴,夜游山寺,那样子也不大像话。“二婢扶盥栉,双童舁簟床。”(《二年三月五日斋毕开素当食偶吟赠妻弘农郡君》)写到诗里,表现那几分“小康”自得,并不怎么妥当。“小奴搥我足,小婢搔我背”,实在是舒服过头,享受过分了;“所以日阳中,向君言自在”(《自在》),自在是自在,可是简直庸滥不堪了。本来,白居易写娼妓的诗就太多。他有一首《感故张仆射诸妓》写道:“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三四枝。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这首诗也是“讽喻诗”,讽的是妓女关盼盼。“关盼盼,徐州妓也。张建封纳之。张殁,独居彭城故燕子楼,历十余年。白居易讽其死。盼盼得诗,泣曰,妾非不能死,恐我公有从死之妾,玷清范耳。乃和白诗,旬日不食而卒。”(《全唐诗》)关盼盼《和白公诗》曰:“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关盼盼是死在白居易的诗下了。写《长恨歌》、《琵琶引》的大诗人,心底还存了这样残忍的一角,白居易的境界、人品、诗格就此跌落下去。他的诗比李、杜两个人合起来还要多出许多;然而诗人的质量,到底不是以诗篇的数量来决定的。“乐天”,那不是随意自号的,那是白居易自己设定的生活态度、生活状态。“人生开口笑,百年都几回。”(《喜友至留宿》)白居易是要“笑口常开”了。他在《三月三日祓禊洛滨》序中写道:“……等一十五人,合宴于舟中。由斗亭历魏堤,抵津桥,登临溯沿。自晨及暮,簮组交映,歌笑间发,前水嬉而后妓乐,左笔砚而右壶觞,望之若仙,观者如堵,尽风光之赏,极游泛之娱,美景良辰,赏心乐事,尽得于今日矣。”白居易忘不了的仍然是“妓乐”。乐倒的确是乐了,诗却不好。他甚至嘲笑起不知一己逍遥的屈原来了:“长笑灵均不知命,江篱丛畔苦悲吟。”这样的诗句一出,说白居易是变节也未为不可。白居易为了晚年活得逍遥自在,他真的是不顾晚节了。

白居易在刚刚三十四岁的时候作《感时》诗就写道:“虽有七十期,十人无一二。”在他此后的诗作中,经常会写到白发,写到生齿。朋友亡病,他吊问回来,感触就更深。“平生所善者,多不过六七。如何十年间,零落三无一。刘曾梦中见,元向花前失。”(《晚归有感》)诗中的“刘”是刘禹锡,“元”是元稹,两个人都是白居易极好的朋友。元稹在时,白居易与元稹唱和最多。元稹逝后,白居易唱和的诗友就是刘禹锡了。“梦得”是白居易诗题中常常出现的名字;刘禹锡去后,再要唱酬,只能“得”于“梦”中了。白居易在《感旧》诗序中写道:“故李侍郎杓直,长庆元年春薨;元相公微之,太和六年秋薨;崔侍郎晦叔,太和七年夏薨;刘尚书梦得,会昌二年秋薨。四君子,予之执友也。二十年间,凋零共尽。唯予衰病,至今独存。因咏悲怀,题为感旧。”白居易写下这段文字时的心情可以想见。好朋友二十年间尽去,独剩乐天一人,他实在也难以乐起来了。这时候想一想白居易那善珍摄乐养生的生活态度,似乎也可以理解了。只是他不该背叛了自己为诗人的初衷。变节,对他人对自己都是不忠,那是不可原谅的。

在唐代诗人中,白居易是少数活得年龄大的:他七十五岁去世,在那个时代,是高寿了。终其一生,白居易有一大憾事常挂心头,那就是他没有儿子。那也可看作他希冀长寿惦念着生命延续的原因吧。“唯是无儿头早白,被天磨折恰平均。”(《自咏》)他感念着“三度拥朱轮”的同时,又遗憾着无儿,好像是上天有意折磨于他以达均平似的。恰恰他的好朋友元稹也是无儿的,他在《吟前篇因寄微之》中又道:“何事遣君还似我,髭须早白亦无儿。”

“五十八翁方有后,静思堪喜亦堪嗟。”(《予与微之老而无子发于言叹著在诗篇今年冬各有一子戏作二什一相贺一以自嘲》白居易年近六旬却有了儿子。这儿子应该就是名为“崔儿”的了。不料,崔儿三岁夭亡,白居易因作《哭崔儿》、《初丧崔儿报微之晦叔》,老泪纵横,悲痛至极。“掌珠一颗儿三岁,鬓雪千茎父六旬。”“文章十帙官三品,身后传谁庇荫谁。”好朋友刘禹锡以诗相慰:“从此期君比琼树,一枝吹折一枝生。”白居易却已经绝望了:“劳寄新诗远安慰,不闻枯树再生枝。”(《府斋感怀酬梦得》)

白居易“乐天”,是因为他没到伤心的时候。一旦写到痛苦伤怀,写《长恨歌》的那个白居易才仿佛重回了,他不再是那个“昨晚饮太多”,“今朝餐又饱”,“睡足摩挲腹,眼前无一事”(《睡后茶兴忆杨同州》),无聊的白居易了,他也不再是那个“忆除司马到江州,及此凡经十五秋”,“争似如今作宾客,却无一念到心头”(《思往喜今》),无所事事的白居易了。因为身边世上,到底不只是诗酒笙歌的人间,与己切近的、与己尚远的苦难还有许多。白居易纵然对皇家的事情不再关心,涉及到与他切身相关的事,他还是不能完全忘情。《云溪友议》载,白居易有妓樊素,善歌,小蛮,善舞。白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年既高迈,而小蛮方丰艳,因杨柳词以托意云。白居易写到自己的老迈,妓的丰艳,又不能不感伤有加了:“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在《不能忘情吟并序》中,他不无伤感地写道:“乐天既老,又病风,乃录家事,会经费,去长物。妓有樊素者,年二十余,绰绰有歌舞态,善唱杨枝,人多以曲名名之,由此名闻洛下,籍在经费中,将放之……予非圣达,不能忘情,又不至于不及情者。”“不及情者”,指的是他要卖出的马,白居易一并吟哦:“吾疾虽作,年虽颓,幸未及项籍之将死。何必一日之内,弃骓兮而别虞兮。乃目素兮素兮,为我歌杨柳枝。我姑酌彼金罍,我与尔归醉乡去来。”在白居易晚年众多无聊的闲适诗中,这是情感浓烈的一首了,虽然他寄予感怀的是一妓一骥,它到底证明了,白居易本是长于风情的诗人,他老迈至死,也不能忘情。《长恨歌》的作者也会有自己的长恨之歌,那是生命的终极悲歌。

在《题文集柜》中,白居易自称“前后七十卷,小大三千篇”。白居易的诗作数量庞大,而且保存完好。他是个极其有心保存自己诗稿的人。“公好神仙,自制飞云履,焚香振足,如拨烟雾,冉冉生云。”(《唐才子传》)白居易希望长寿,也喜好神仙游,他的诗心却落在踏踏实实的地上,他要把诗文好好地流传于人间,“只应分付女,留与外孙传”(《题文集柜》)。正由于白居易的用心,我们才得以看到了白居易的全部诗作,这是我们的幸运,也是白居易的不幸:实实在在地说,他晚年的那些无聊的诗要是散失不传就好了。白居易为诗,是伤其于多了。

好在,白居易晚年的诗篇中,还有《开龙门八节石滩诗》,为白居易保持了一段很好的晚节。白居易在此诗序中写道:“东都龙门潭之南,有八节滩、九峭石。船筏过此,例及破伤。舟人楫师,推挽束缚。大寒三月,裸跣水中,饥冻有声,闻于终夜。予尝有愿,力及则救之。会昌四年,有悲智僧道遇,适同发心,经营开凿,贫者出力,仁者施财。於戏!从古有碍之险,未来无穷之苦,忽乎一旦尽除去之,兹吾所用适愿快心拔苦施乐者耳,岂独以功德福报为意哉。”白居易从而放声唱道:“我身虽殁心长在,暗施慈悲与后人。”白居易此乐,关乎众人,非一己之乐了。乐天,乐在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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