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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筢像弯曲的手指

安庆晚报 2018-04-26 09:56 大字

前天是第24个世界读书日。购得丰子恺《儿童漫画集》,中有题画诗:

桂子飘得割稻忙,满城丁壮竞下乡。

儿童也解供收获,争学成人运稻粮。

画图的主角,是两个孩子,一男孩,一女孩,各扛一束稻穗。两个孩子都是双膝打弯,估计稻穗份量不轻。但是他们,嘴角翘起,满脸喜悦。

我年少时,也曾骑着秧马拔秧、手持乌斗推稻、用扁担挑稻束、用叉鈏晒稻草、用竹筢扒稻草。而今,看到这幅漫画及诗,不年轻的身体,仿佛穿越时光隧道,回到忙碌而又充实的从前。

竹筢是什么呢?

竹筢就是用毛竹制成的筢子,竹把与筢头一体,像弯曲的手指,像放大的耳扒子、痒痒挠;也像猪八戒挥舞的钉耙,只是材质不同而已。后来,有用粗铁丝做筢头的,现在,有连把子也是金属的筢子,可是只有金属的气味,已经完全丧失草木气息。——我不喜欢。

筢子用途极广,在乡村里,如“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扒稻草,扒柴草,扒水草(喂小鹅的),晒花生、晒棉花用它翻,东西掉水里了,用它捞,孩子的魂掉水里了,也用它捞。村前村后,水塘毗邻,孩子掉水里,被呛得翻白眼,救上岸后,受惊吓了,用它捞魂,扒一下,喊一声孩子的名字。

过去的农村,从早到晚,总是炊烟袅袅,所谓“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家家都烧土灶,土灶的食物是柴草,搂柴草的工具是竹筢。你无论走进哪家,都能看见挂在墙上的竹筢,像只壁虎伏在那里。编竹筢的是扳匠。扳匠做一把竹筢,从材料到成品,要经20多道工序。你看到竹筢是实物,你看不见的是其中隐藏的智慧。

我们村里庆叔就是扳匠。扳凉床,扳躺椅,扳竹椅,扳鸡笼,做筢子,做秧夹子,做粪桶夹子,下脚料呢,削筷筒子、竹筷子、刷把,竹节呢,做碗,给孩子用,摔不块的。他家里,到处堆着毛竹,到处散着竹丝、竹刨花。庆叔就住在我家西首,是邻居,他大儿子祖木跟我读一个年级,小儿子祖竹比我小三四岁,也在一起玩儿。我们经常在毛竹堆里躲猫猫。有时拾了竹篾做弓,拾了废料做竹板,有时拽把竹丝回家洗锅,或洗粪桶。

编竹筢的工具有筢刀、锯子、刮板、筢模子、轧板、垫木、垫子、筢扣等。筢刀是扳匠的当家利器,像侠客的剑、诗人的笔、商人的秤、官员的印。其长一尺左右,刀柄刀身同体,刀柄用旧布缠绕,不磨手。筢刀主要是劈竹子用的,但劈竹子不是硬劈,而是由上端劈开一个缺口,借助刀的惯性和扳匠的手劲将竹筒撑开。

编竹筢的第一步,是要选好毛竹。竹子生长极快,春雨之中,火箭似的,一飞冲天,但是,如果不长三四年,就不结实。就像如今的孩子个条虽高,但是骨骼缺钙,经受不起挫折。——我妻子原在林场上班,看过毛竹园,她每年春天都要用红漆在新毛竹上注明时间,以便以后间伐。太青的竹较嫩,曲齿时容易蜷齿,甚至折断,也不耐用。竹子外皮有黑点的,俗称出了痣子,韧性较差,弯不出钩来。好的竹子都是青里带黄,所以要挑。

编竹筢用的是细毛竹,可以用手握住。锯竹时,扳匠把毛竹搭在三脚架上锯。庆叔的三角架是自制的,找根米把长的结实的树杈,搭在等长的毛竹的缺口上便成。锯竹的要点不在于竹筒的长度,而在于尽可能地把筢钩的顶端延伸到竹节上,这种筢钩坚固耐磨,用的时间长。没有竹节的筢钩被称为“木钩”,容量折断。

接着就是筢齿,就是将竹筒一端劈成若干竹条,便于弯成筢齿。做法是,先把竹筒劈开,想弯多少筢齿,就劈成多少份,约一尺长,削去竹瓤子,仅留带皮的竹片,又称揭瓤子。劈齿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技术好的劈出来的筢齿宽窄均匀,厚薄合适。

下一步,将劈开的竹条顶端弯曲成钩。竹片很脆,弯钩时,要用小火烘烤,一烤,竹子里水汽就沁出来了,竹条也会变软,弯的时候不易断裂;弯好之后,要用麻绳把竹钩栓牢定型。这个方法,就像《荀子·劝学》所说的做车轮的工艺:“木直中绳,煣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煣使之然也。”“煣”,就是用火烘烤。之后,用竹篾或者藤条,把筢齿编结起来,各个筢齿之间距离相等,形成“V”式就OK了。

季红真在《汪曾祺文学风俗画中市井风情的初始场景》里写道:

汪曾祺上学以后,逐渐就能够独自走出老宅。放学的路上,如果走东大街,他就要流连于各种商铺作坊。到银匠店里去看银匠在一个模子上錾出一个小罗汉,到竹器店看师傅怎样把一根竹竿做成筢草的筢子,到车店看车匠用硬木旋出各种形状的器物,看灯笼铺糊灯笼,看烧饼铺烤烧饼,看酱菜园腌萝卜、看炮仗店做炮仗……

我对竹筢制作过程很熟,也爱写作,可惜天分不够,写得不好。很多事,如做竹筢、写文章,要用脑子,脑子不够,终难成器。妻子常说我脑子缺根弦,只能叹息。

在乡村,像我这么大的人,对竹筢都有印象。说起改革开放前,那是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们往往想到温饱解决不了,却忽略了没草烧火的艰难。当时都是集体劳动,田是生产队的,庄稼长不好,产量都低,柴草也少。每年能分到各户的柴草,就是麦秸秆、菜籽荄子、棉花荄子、黄豆荄子,前两者都不经烧,一把火,“轰”的一声,没了,后两者倒经烧,可是一户分不到一担,架不住烧。稻草不分,留着冬天喂牛。那时也有煤球,一要钱买,二要凭票供应,农民两样都缺。所以,几乎每家终年不仅要为“吃”忙乎,还要为“烧”忙乎。

突然想到1958年的大跃进,其实也是文化大跃进,口号是“人人会跳舞,人人会唱歌,人人会写诗”。有首“诗”蛮有意思:

稻堆堆得圆又圆,社员堆稻上了天。

撕片白云擦擦汗,凑上太阳吸袋烟!

真敢吹啊!连烧锅柴都缺,遑论稻堆顶天,事实上,常饿肚皮。

为了积累柴草,各家各户都买了竹筢,我在七八岁的时候,就拖着筢子搂草了。麦子收完,稻子收完,就去扒麦茬,扒稻草。家家都是像我们这么大的小孩搂草,大人们要干农活挣工分,拖着筢子就像一把把大刷子,在田里翻来覆去地刷,直到把麦茬稻茬刷尽为止,晚黑队里收工,大人就去把草挑回家。

午季大人抽空割田埂草,秋后也割,晒干了,挑回家,码成草堆,烧锅。舅舅在南京,有煤计划,节省下来,给我家用。我至今不知道,那些煤球是如何运到我家来的。可能是母亲用扁担挑来家的吧。妈妈去世后,我印象深的有两件事,一是我锄茇根草,和弟弟拎竹篮满村拾柴,想晒牛屎巴巴烧锅,但那也是肥啊,家里也没有牛,到哪里找牛屎去呢。

茇根草是藤蔓草,贴地而生,生命力强,先要用锄头锄掉,就地晒干,傍晚再用竹筢搂起,用竹筐挑回家去。锄了半天,累弯了腰,流干了汗,看起来一大路(一般长在路面或河堤上),晒干了没有多少,就像新茶似的。有时锄草锄到天黑,怕“鬼”,那时村人似乎特别爱讲鬼故事,又害怕又想听,结果晚上不敢出门。偶尔锄得太多,码起来就倒,或挑不动,急得哭。土灶后面,要码些干柴,怕雨天里,外面草堆潮了,柴烧不着。比如潮菜籽秸,烧不着,就扒在灶堂口吹,吹老半天,没有火,只有烟,熏得直流眼水,突然一声轰响,火舌一闪,把头发燎去,一股焦味。

1983年,我大专毕业,分配到山区中学教书。工资低,不够养家,周末就和妻子上山扒柴,扒杉木枝,扒松树毛。之后,她在灶上,我在灶下。杉木枝硬,戳手,只能戴着手套烧火,松毛油润,用火钳夹住送灶堂里,可就着火光读书。常听到噼噼啪啪的响声,又闻到饭菜香,心情大好。1988年,女儿出生了,后来到街道小学,每天自己回家,经过小山坡时,总要拽一把松毛,或拖一根树枝来家,小脸热得通红,鼻子上全是汗。

现在农村条件好了,煤不烧了,烧液化气,用电。稻草、麦秸、菜籽荄子之类,被一把火烧掉,山柴更没人割,杉木枝、松毛也没有扒。村镇为治理环境,拆了大部分土灶。路边刷着标语,扯着横幅:“烧秸秆,罚款两千,拘留半月。”可是剩下的秸秆如何处理这个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好。

庆叔去世有几年了。他在世的时候,教会了祖木祖竹兄弟俩手艺,在1980年代初期,兄弟俩在街上各开了一爿店,几年后祖木另行择业,祖竹勉强支撑。因为强劳力越来越多地离开了田地,农活多被机器代劳,不烧土灶,不养鸡鸭,也不用凉床、躺椅,——都有空调了,又出现了各种塑料或金属替代品,价格比手工制作的低得多。老话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现在怕行不通了;即使饿不死,不赚钱谁干呢。竹筢扒的是生活的烟火,我怕这烟火断。

《儿童漫画集》由未来出版社出版,最合适不过了,民以食为天,儿童终要长大,是不能忘记稼穑之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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