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闹:不合时宜的狂欢
【编者按】在历史上具有一定意义和社会功能的“闹婚”,已成为时下的一种社会奇观。本文作者从人类学的角度来观察“闹婚”何以变成“婚闹”、乃至“刁风”。或许恰如作者所说“在移风易俗之前,闹婚本身是对正常世界秩序的反叛,而并非日常的延续”。然而,“狂欢”不是“日常”,它能够成立的关键因素是所有人都处在同样的文化背景下能够接受狂欢背后的文化内涵。伴随着文明化、现代化进程,反常必将消失,狂欢也就将彻底隐没。
近年来,闹婚习俗在手机互联网的传播下,已经成为了一种社会奇观。原本在特定时段特定地点,由特定文化属性内人群参与的狂欢仪式,扩大至公共领域。当事件抽离出特定的语境,其中一些部分难免被误读。于是,在历史上具有一定意义和社会功能的“闹婚”,有时候被片面解读为“婚闹”、“刁风”,无法获得公众的理解。
除了当下引起热议的江苏盐城婚礼上公公当众亲媳妇的事件之外,湖北天门一带的婚礼“扒灰”习俗也令人侧目。新娘出嫁当天,新郎父亲和同辈叔伯要扮作“扒灰佬”。其中,新郎的父亲是“正宗”扒灰佬,他被涂成大花脸,头上戴着尖尖的帽子,在帽子上贴着红纸,写着“今天我值班”;身上挂着一把“火钳”以做“扒灰”之用。新郎的父亲和叔伯辈要挨个背、抱新娘一程。等过门的时候,公公和叔伯要一起往新娘身上挤,这叫“二龙戏珠”;然后摆两条长板凳,公公和媳妇在板凳上相向行走,相遇的时候公公要抱住媳妇,这叫“驴子过桥”。还有在婚礼仪式上,公公和媳妇喝交杯酒,一起吃一根线吊着的苹果。值得玩味的是,在游戏的过程中婆婆扮演的角色。她也被画成大花脸,脖子上挂着两个醋瓶子表示“吃醋”,但并不会真的生气。
除了这种模仿“乱伦”的游戏,在不同的地域文化中,婚礼中还常出现“骂歌”,比如土家族新娘出嫁有骂媒婆的婚俗:
“豌豆开花钩对钩, 背时媒人想猪头。吃了猪头丧天良, 花言巧语骗爹娘。媒人讲话爹娘服,爹娘只讲酒和肉。贵女送人成“贱女”, 爹娘难享女儿福。”
“一条帕子两边花,背时媒人两面夸;一说婆家有田地,二说娘家是大家;又说男子多聪明,又说女子貌如花。一张嘴巴叽哩咕,好像田牛青蛤蟆。无事就在讲空话,叫儿叫女烂牙巴。日后死在阴司地,鬼卒拿他去捱叉。”
应该看到,无论是天门扒灰游戏还是土家族骂媒歌,在主流语境和流行文化看来都是“失礼”、反常的行为。扒灰游戏是对乱伦禁忌的公然违背,骂媒歌则表现为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一套既定秩序的反抗。
俄罗斯文化学者巴赫金在分析拉伯雷小说时提出了“狂欢”的概念。在拉伯雷的作品中,夸张地表现了人的物质和肉体欲望,大吃大喝,性欲满溢。而且,里面的人物看起来非常简单而“愚蠢”。
巴赫金认为,中世纪的人过着双重生活,一重是属于教会和国家,其中弥漫着虔诚、紧张、禁锢和教条化的氛围,封建等级秩序和基督教义给人们设置了重重阻碍。于是在这种氛围的压抑下,人们想方设法地寻找到了一种暂时得以喘气的出口——诙谐文化和狂欢节。而拉伯雷的小说是数千年民间诙谐文化的遗产,是与主流严肃文化相抗衡的“另一重世界”。
“在狂欢节的广场上,在暂时取消了人们之间的一切等级差别和隔阂,取消了日常生活中的某些规范和禁令的条件,形成了在平时生活中不可能有的一种特殊的既理想又现实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这是人们之间没有任何距离,不拘行迹地在广场上的自由接触。”“把一切高级的、精神性的、理想和抽象的东西转移到整个不可分割的物质—肉体层面、大地和身体的层面。”
在欧洲中世纪,狂欢节的时候,小丑成为了国王接受人们的欢呼,而国王成为庶民混在其他平民之中;到了圣诞节,有些城镇的行会将孩子扮成主教,指定任意未婚的男女做“一夜夫妻”等等,都是狂欢化生活的表现。
而闹婚,在移风易俗之前或许可以被视作是一种中式诙谐文化的延续,颇似拉伯雷狂欢的中国版本。在婚礼这个关乎人类繁殖的重要仪式中,人们暂时从身份中脱离出来,甚至发生角色错乱。新娘可以骂媒婆,营造出戏谑和欢乐的感觉。在这种风俗下,抛去了人的社会性之后,原本端庄高贵的人变得下流而粗鄙,一切值得恪守和尊奉的社会秩序被暂时打破。
在移风易俗之前,闹婚本身是对正常世界秩序的反叛,而并非日常的延续。通过它,人们得以施放日常生活和人际交往中产生的压力,起到“解压阀”的作用。时下有一小部分对它的批评之所以流于一定程度的误解,或许是因为对其中的内在逻辑了解不深。当“狂欢”被错视作“日常”,也难免引人啧啧称奇、甚至怒目相对。
应该看到,在当下社会,“闹婚”之所以会演变成“婚闹”,体现的是文化更替阶段的“断裂”。
狂欢能够成立,其中一个关键的因素是全民性,也就是参与狂欢的人都能获得乐趣,其根源是所有人都处在同样的文化背景下,能够接受狂欢背后的文化内涵。一旦出现无法理解、不能接受的“闯入者”,狂欢的全民性就荡然无存,喜剧当然也就成了闹剧,甚至悲剧。
随着时代的发展,不同地域文化身份的人广泛接触与交流,原本限于固定地域范围的婚姻关系将会越来越少,这也预示着本地的“闹婚”仪式中会出现越来越多的外来闯入者,特别是在互联网时代,原本特定时空中的狂欢被无限放大。大多数观看者也以“闯入者”的角色加入进来,以城市和消费主义为文化背景的他们,更倾向于用“买买买”来缓解压力,并不需要一场看起来庸俗而混乱的“婚闹”。可以预见,当主流话语插足并完全规训了“婚闹”,使它文明化、现代化,反常必将消失,狂欢也就将彻底隐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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