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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尔泰山深处

北海日报 2017-07-13 11:43 大字

北疆夏夜,23点才天黑。6点起床,天已亮得发蓝。

从布尔津县城出发,前往位于县境内阿尔泰山深处的喀纳斯国家地质公园。阿尔泰山是跨越中国、蒙古、俄罗斯和哈萨克四国领土的山脉,从戈壁沙漠向西西伯利亚绵亘两千公里,新疆为阿尔泰山的中段南坡,长500多公里。“喀纳斯”是准噶尔蒙古语“神秘而优美”之意。

出布尔津,渐渐地离沙漠与戈壁远了。视线中,游牧人的素色毡房像白云落在草地上。随处可见的阿勒泰大肥羊啊,身材一点不苗条,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臀部的两坨肥肉像是怎么甩都甩不掉的福气。它们循规蹈矩地行进,一心一意地往牧场走去。这是阳光充足的夏季,我席地而坐的地方,草站着,花开着,以前和以后,都由雪、风、花、月来坐。现在,牛羊们尽情享受着不愁吃喝的安逸时光,想吃就埋头啃草,吃饱便放下身架,无所寄托地闲卧。而放牧人骑在马上,肤色晒得黝黑,他扬起鞭子,既温柔又严厉。《牧羊人之歌》里,按更巡逻不息的牧者遇见天使,起初心里胆战惧怕,跪在荒草地,而天使说你们别惧怕,牧羊人见救主,是好福气。其实,天使只是一个心境,所想、所爱、所期、所盼而已。

现在,不经意间与鹰和雕相遇了。它们在山势起伏的空阔处,展翅飞翔,身体绷得那么紧,天神般无羁无绊,所有上天赋予外在的与内在的力度美,都在远天与雪峰下一一呈现。一种与柔弱、怯懦、犹豫完全不挨边的物种。有人把捕捉来的大雕供人拍摄。我不愿意戴上长过手臂肘关节的厚皮手套,让大雕落上我手臂。我宁愿借一把大风,触摸大雕的翅膀。

在雄奇的阿尔泰山上转来转去时,满坡满谷盛开的野花露面了,蓝色的、紫色的、粉色的、黄色的、白色的挤挤挨挨的星星,又俏皮又深情地闪着双眼。与斑斓草地高低错落的,是黛绿树木覆盖着雪线以下的山坡。这里没有阔叶林,一眼望去,树干一律挺直,树叶普遍细碎,但可从树枝的生长的方向辨别出三种主要树木:树枝一律向上触碰天空的是云杉,怕冷似的向下低垂枝柯的是冷杉,既向下又向上、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样子的是西伯利亚杉。后来又出现了白桦树,白雪般纯洁的树皮上分布着的裂纹,被称作是情人的眼睛,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都脉脉含情。虽说带着境由心生的味道,本质上还是造物完美。

午后2点,去游喀纳斯湖。过卧龙湾,过月亮湾,过鸭泽湖,想起传说中神秘的湖怪,便故意与人说,要是遇上湖怪该怎么办?其实来到湖上,就只在意雪山四周的安宁与明净,在意在沙漠与戈壁的尽头,太阳一点一滴地捂暖雪山的头颅,寒冰慢慢融化,涓涓溪流汇聚成水势浩大的河湖,因那雪水的润泽,遇见层出不穷的野花,遇见蔚蓝与雪白,遇见人间净土,这终究是令人奇异的。

从湖上回来,与人结伴去了图瓦人聚居的喀纳斯村。作为蒙古族一个分支,日夜生活在雪山脚下的图瓦人的家,全是原木筑起的木屋,屋门外,醒目地挂着招牌欢迎客人家访。我在那奇家门口驻足。一拨人正在屋里听图瓦人叙说,门前围着两圈半月形的鞋。

紧挨着那奇家后面,一个年长的男子站在新建的屋顶上,用脚掌以及身体的重量,压实原木屋顶上的苔衣。这间即将竣工的木屋,开门的正面,由九根去皮的原木横向相互压紧堆砌而成,侧面,则是十四根原木堆砌。上下两根原木之间,紧压一层厚实的苔藓,起到填补缝隙的作用,相当于砌砖墙用水泥浆凝固。那奇家的屋子高出一大截,正门一方就有十六根原木的高度。

轮到我们家访,脱鞋进屋,落座。小屋铺垫着各色花样的地毯,桌上的碗盘杯盏盛放着奶酪、酥油奶茶、马奶子酒、酥果和炒米。眼前健壮得像一堵墙的图瓦男子,他的长相酷似他身后的成吉思汗的挂像。他娓娓道来,讲到阿尔泰山深处喀纳斯湖区生活着的图瓦人,在史书上称为“都波人”、“萨彦乌梁海人”、“唐努乌梁海人”等,他们至今保存着1918年民国政府颁发的“乌梁海左翼左旗札萨克”银印。关于图瓦人的历史,有说是成吉思汗西征时,遗留下来的士兵繁衍的后代,也有认为其祖先五百年前从西伯利亚迁徙而来,与现今俄罗斯的图瓦人属同一民族。究竟怎样,不得而知。

图瓦男子一一展示并让我们猜测的几件宝贝,包括做奶酪的皮桶、贴着毛皮的雪橇、可以吹出天籁之音的苏尔,都与图瓦人的生活息息相关。真是神奇,苏尔是用草茎制成的乐器,且是汉朝时期就在西域流行的“胡笳十八拍”乐器中的一种。在那个男子用苏尔吹奏的音乐里,我成了一粒微尘,落在青草下。

记得深刻的,是图瓦男人弹着乐器唱呼麦。在一种特殊的声音技巧里,从男子无比遥远的声音深处,流淌出两个不可思议地的声部。他一会在低音声部里流连叹息,转眼又在透明清亮、带有金属质地的高声部里飞奔,深情与矛盾,粗犷与婉转,既矛盾又和谐地交融在一起。我不知道,一天或者一年甚至一生的时光里,曾有多少时刻,是在声音里获得可遇不可求的安宁。我听过那样的声音吗?是第一次听。从前难道没有听过那样的声音吗?不是的,一定是听过的。比如在马上听惊雷,在松下听叶落,在距离中听爱情。仿佛我睡在落满星星的草原上,听见奔驰千里的骏马歇下来的那一刻,多么急促又多么安宁的脉搏与心跳。仿佛在不可捉摸的命运里,高昂与低沉,明亮与漆黑,宽阔与狭窄,喜悦与伤悲,不可分割地并肩促膝坐着,坐在山险处,海明处,云深处,至午夜仍倾谈不止。

一曲终时,我从世界的彼岸回到此岸。

我问图瓦男子:唱的是什么?他答:自然,自然的山,和水。

当我写下这些文字,我理解了有一种表达是不完全的表达。个人,总会存在着各种局限,认知的,体会的,领悟的,见识的,都有无法抵达的尺度。有时候,可以成为美的,恰恰就存在于无处不在的缺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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