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信如面
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这句话说的是大翻译家傅雷,在他遭受命运折磨时,依然感觉“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翻译了浩瀚的西方文学作品。那时,大儿子傅聪远在欧洲游学,傅雷把对儿子严厉、博大、温厚的绵绵之爱,都流淌在了一封一封书信里。后来,傅聪和弟弟把这些父子之间的书信结集出版成《傅雷家书》,三十多年过去了,感动了一代又一代人。
有一次,我在一篇文章中读到傅聪傅敏兄弟俩到父母墓碑前读信,他们一同抚摸着冰凉的墓碑,想把爸爸妈妈从遥远的世界里呼唤出来,我的心里也是那么难受。人到中年,重读《傅雷家书》,眼前总浮现起这个中年男人当年在上海江苏路二百八十四弄安定坊的书斋内,给儿子深情地写信,然后穿过大街去邮局投递信件的清瘦身影,他依然保持着尊严,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双眸明亮,但已有两个浮现出的深深眼袋……傅雷用丰厚的文化底蕴,通过书信不断涵养滋润出一个艺术家的傅聪、一个杰出英语教师的傅敏,我对父子之间在书信里的相互激荡,充满了由衷敬意。有天我读了《傅雷家书》,在晚餐的桌子上斟满了一杯酒,心里喃喃呼唤的,就是这个优雅、谦卑、傲骨、有时脾气也很大的傅雷老先生,我同这颗老灵魂的跨时空相逢,通过一杯薄酒的发酵,在血液里贯通了。
前年,是抗战胜利七十周年,我偶然买到一本抗战家书,读到了往日心里那些铁骨铮铮的抗日将士写给亲人的家书,有的大都成为了遗书。这些信里,依然有家长里短,儿女情长,让我与他们再次相遇,重新汲取他们身上不竭的精神力量。他们以骨肉之躯,血染疆场,以殷殷嘱托,激励后人。抗战名将左权将军,陨落战场时年仅三十七岁,在他从前线写给妻子的一封信里这样写道:“在闲游与独坐中,有时总仿佛有你及北北(女儿)与我在一块玩着、谈着,特别是北北非常调皮……我也种了四五十棵洋姜,还有二十棵西红柿,长得还不坏……”这样一个慈爱父亲的形象,跃然纸上,我仿佛眺望到了炮火连天中那一块种了洋姜、西红柿的菜地,左权将军从菜地里躬腰后抬起头来,我似乎还看到了老照片中他那挺直的鼻子。
读一个当年知青写给家里的信,他说自己近来的工作就是垛马草,知道那个年代朦胧田野上真有一个村里蓄长辫子的小芳……
读民国年代的信。鲁迅写给许广平幽默冷峻中亲昵语气的情书,让鲁迅一贯严肃的形象顿觉和蔼亲近。萧红在日本写给萧军的信:“别人的黄金时代是舒展着翅膀过的,而我的黄金时代,是在笼子里过的……”对这个孤苦的女子顿生爱怜之心。胡兰成写给张爱玲的一封信就八个字“因为相知,所以懂得”。张爱玲也回了八个字“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个因为爱,低到尘埃里却开出花的女子,在我心里更清晰了,她也不再是那天边一弯凄冷的新月。
把时光之舟放逐得更远一点,还可以读到孔子的《论语》,李白写给汪伦、孟浩然写给王维、苏东坡写给黄庭坚的诗,其实也是翻越关山万重的旧时书信,我仿佛听到了“哒哒哒”的马蹄声,还有天空中“嘎嘎嘎”叫着的雁阵声,那是古时大地与空中穿越万里的信使。见字如面,而今我上哪里找到一封孟浩然、苏东坡、王安石他们的原版书信,要不,我一头扎入唐朝、宋朝的时光深水里去打捞一下?
前几天于凌乱的书柜里整理家信,读到一封父亲写给我的信:“儿啊,我还是你的爸爸,好吗……”那是我青春期叛逆时,愤然之中在一张包面条的纸上写下了断绝父子关系的协议书,等我蓬头垢面流浪归来,父亲从门缝里塞给我的一封信。快三十年的日子过去了,这个八十岁的老头儿,还在人世间嘀咕着,我应该庆幸命运待我柔肠慈心。
这些安卧在老时光里的信,没被苍凉之风吹散,却被岁月的老棉被焐热,让每一个字都有了温度,也让我遇见了那些又沧桑又年轻的面孔,忍不住学着张爱玲的口气轻声打了一个招呼:“噢,原来你也在这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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