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润平与岷县青苗会研究北京大学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教授 博士生导师 高丙中
中国近代以来发生了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理所当然的信仰活动在新文化运动的魔法影响下变成了“迷信”,后来在文化大革命的洗礼下从社会生活中销声匿迹；然而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过神州之后,各种“迷信”在地方上复兴起来,并以各种技巧使自己取得特定范围内的合法性,以各种方式公开活动；等到年以来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运动在中国逐渐兴起,其中许多项目升格为各地各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习以为常的生活变成迷信,迷信又变为“非遗”——这是中国各地上演的一个共同的故事。本书所写的就是这个大故事的一个地方版本。
各个地方的信仰活动,尤其是所谓民间信仰,都曾经被归入迷信,现在被重新命名为“非遗”的只是其中一少部分。通常是那些具有广泛的信仰范围、具有重要社会影响的项目才比较有机会成为国家级的非遗项目,例如陕西黄陵县的黄帝祭典、我国沿海的妈祖信俗、北京的妙峰山庙会。即使是完全具备这些特质的项目,如果在某个维度看来比较敏感,也不是容易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的。重庆市的丰都庙会就历经三次申报、评审,才在年进入第四批国家级名录。相比之下,甘肃省的“岷县青苗会”就是一个传播范围比较小的项目。这个项目能够在年进入第四批国家级名录,固然是因为它浓郁的地方特色和代表性,但是它的地方特色为专家们所知晓,却离不开一个人的不懈努力。这个人就是本书的作者张润平先生。
我认识润平兄是在9年前。那时他是甘肃省岷县博物馆的干部。我们因为参加岷县二郎山花儿会而认识。从此结下了兄弟情谊。后来一直把我们联系起来的,不是花儿会,而是岷县另一个有意思的项目,月露滩湫神崇拜的青苗会。
年6月日至7月2日,我应邀参加在岷县举办的“第二届全国花儿学术研讨会暨第六届甘肃省花儿学术研讨会”,在会议期间做了《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对于公共文化的意义》的主旨发言。研讨会后,接着是岷县五月十七日二郎山花儿会。花儿会人山人海,我们还是有一些语言障碍,好在有润平兄一直全程陪同。我们上二郎山边听边看,直至山顶。我们在山顶晃荡,润平兄想起前一段时间听到的本县月露滩青苗会给两位女神招“婿老爷”的故事,就和我们分享。我此前没有见过这样伺候女神的活动,十分惊奇,就鼓励润平兄随后去做调查,写出文章和我们分享。他所谈的女神属于湫神,并告诉我们距离二郎山不远的东面山坡台地上就有湫神供奉。我们没有时间去远离县城的月露滩,就由他领着看了那座湫神庙。次日我们受县委书记、县长的招待,就启程返回,各奔东西了。
一年后(年9月),润平兄当真给我发来了他的调查报告。我看了,对湫神崇拜的民间组织与民间节庆有了很多具体而丰富的细节认识,更加觉得这是一份珍贵的文化遗留。我当即表示,如果他能够进行充实,我愿意推荐出版社,并表示,如果他需要,我非常乐意为他写一个序言。不过,虽然我当时已经在参加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评审,但是自己真没有想过这个项目是否可以申报。接着,润平兄继续调查补充,在年写出书稿,又经过5年的跟踪调查,终于在年定稿。从年以来,他先后次到现场进行调查,做了大量的访谈。从他整理的几个清单可以看出,他的访谈如何追求完整、准确!
本书在学术上是一种关于民间信仰与社区组织的民族志。润平兄没有经过人类学的方法训练,但是这不妨碍他利用自己的勤奋与悟性掌握民族志方法的精髓。他自己参悟到一个词,“详透”,真值得在我们的研究生课堂上研讨。他自己思考自己的调查与研究,说出了这样的话,“在基层我常有这方面体会,你安排一个人去基层调查一件事情,尽管再三交待、再三要求,过上好长一段时间,拿出的材料还是漏洞很多,错讹很多,甚至先入为主、臆测、想当然成分很多,既达不到真实要求,更达不到彻底、详透、清晰。尽管如此,就我目前这个文本,也很难说达到了彻底、详透、清晰。因此,我给自己定了四个要求:一是搞清楚一年四季定时和不定时所有活动,定时的有多少个?不定时的有多少个?每次参加人都是哪些人?有多少个?二是把传承下来的所有祝词和祝文整理出来,一份都不落。三是搞清楚会务活动组织机构及其程序。四是搞清楚其活动经费来源及其筹措办法”。我在此重视的不是他确立了什么任务,而是他在方法上怎样自我参透。
为了掌握写好这个个案的方法,他像一个人类学专业的研究生一样在经典阅读中磨练自己。他研习了《金枝》《写文化》《摩洛哥田野作业反思》《阿赞德人的巫术、神谕和魔法》《纳文》以及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他自己说,他在对于这些名著的学习中找到了着笔点、切入点,以及整本书的表述方式。他力争在细节的累积中呈现“社会”的总体面貌,借助对于一种文化的认识而呈现一个独特的社会。
润平兄因了这个青苗会,获得了多次学术的交流机会。他年参加了“第四届西北方言与民俗国际学术研讨会”,提交大会的论文为《神与人的和谐——高度人性化的甘肃省岷县湫神崇拜活动浅议》。他年参加了“泰山东岳庙会文化国际论坛”,提交大会论文为《浅谈庙会文化的当代现实意义——以甘肃省岷县锁龙乡月露滩庙青苗会为例》；同年参加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举办的“俗文学与民间文化研究学术讨论会——暨第八届民间文化青年论坛学术会议”,提交大会的是影视片《月露滩青苗会》；同年参加了“中国民俗学会第七届代表大会暨年年会”,提交大会的论文为《乡村组织与地方神的互构研究一——甘肃南部月露滩青苗会调查》。月露滩青苗会也因了润平兄的学术努力而逐渐有了知名度,最后才有机会在专家评审程序中得到肯定,为进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创造条件。
这是一个“迷信”转变为“非遗”的国家故事,也是两个学友兑现承诺的个人故事。润平兄答应我去调查月露滩青苗会及其湫神信仰,拿出了一个完整的研究成果；我遵嘱写一个序言,向读者推荐他的报告。我也会在我的课堂上讲张润平先生的著作与研究心得,让这项学术事业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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