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先生的寿碗
周有光先生的寿碗
文/马步升
时光进入年，将迎来周有光先生岁生日。先生为江南常州人。常州向有“抢寿碗”的风俗。就是给高寿老人拜寿后，拿走寿宴用过的碗，以此祝福寿星，也借以沾寿星之福。先生的寿碗是特制的，我见到的从年满岁起，一年一款，有先生的亲笔题款和落款。我已见到先生岁的寿碗样品，一大一小，大碗的图案为牡丹富贵图，小碗的图案为和合二仙图。这些都是由先生的常州老乡西门王村先生一力筹办的。
清朝龚自珍有诗句：天下名士有部落，东南无与常匹俦。常，就是常州。据统计，常州历史上共诞生进士多名，其中状元9名，宰相、督抚大员、著名文士，数不胜数，国家级、世界级的名人多达人。而常州城内的青果巷，不过是依偎在古运河岸边的小小的一条街，实在就是名士部落的大本营，有名之士多达一百多人。远的不说，即以近百年而论，文化人中，有晚清三大谴责小说家之一的李伯元，世界屈指可数的语言天才，并同时为数学家、物理学家的赵元任先生，而周有光先生就是赵元任先生的街坊。还有我国近代最重要的实业家之一盛宣怀，我国的铁路、电报等事业，他都有着开创之功。离这条小街一站路范围内，有苏东坡的终老之地，有史学家赵翼、戏剧家洪深的故居，现代史学大家吕思勉先生的故居也距此不远。还有被称之为中共常州三杰的瞿秋白、恽代英、张太雷等。而当下，常州籍的院士多达人，仅从瞿秋白的母校觅渡桥小学走出的院士就有7名。真可谓张目之处，必见名士遗泽，举步之时，须步先贤后尘。
清朝末年，周有光先生出生于青果巷礼和堂。这是一座典型的江南民居，两层木楼，一院两门，开前门，便是古运河，纤夫需要通过周家的门庭走廊拉纤，周家人走下自家门前的一坡麻石台阶，就可上船走向大江大海，亦可在运河淘米洗菜清洁杂物。开后门，就是青果巷街道，五行八作，熙熙攘攘，自家亦可开辟门面房经商。礼和堂为青果巷八堂之一，先生早年离家游学四海，中年以后定居北京，老宅已无人居住，现已被当地政府挂牌保护了。而周家宅院已被开辟为以先生名讳命名的公共图书馆，院内矗立着周有光和张允和夫妇铜像。
我是西北土著，未料却与常州结缘。年秋天，受西门王村先生邀请，在常州考察一个多月，徒步走遍了常州老城区的大街小巷，也曾造访太湖周边的众多村镇，并受邀整理有关周有光先生的最新访谈录。为了开展这项艰巨而光荣的工作，我拜读了周有光先生上千万字的著作，实在是高山大河，无际无涯，受教何可限量。同时，又浏览了大量的有关常州的历史人文典籍，得益多多。年8月，在北京担任鲁迅文学奖评委期间，得半日之闲，冒着酷暑，横穿大半个北京城，随西门王村拜访周有光先生。那天，先生精神健旺，由一名女性护工照应，岁的人了，思维敏捷，口齿清晰，言语往来，略无障碍。只是天热，未敢过多打扰。此一别，忽忽经年，日常的大多时间都在先生著作的海洋中畅游。年1月日，昨夜一场寒流，北京蓝天盈盈，却也冷风砭骨。上午时许，我随西门王村先生、蔷薇女士，一行三人车抵小拐棒胡同。登记，进门，停车，左旁六层陈旧小楼，即为国家语文委家属楼。楼梯窄狭，水泥铺面，拾阶至三层，这就是去年夏天造访过的周有光先生的家，除了天气热冷不同，岁月在这里仿佛是定格了的。
大师之家，实为陋室。两室一厅，室小厅狭，所有陈设无不简陋，多为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普通家庭用物。包括书房，大约只有五六平米，三只硬木书架，架上书不多，并不像传说中的坐拥书城的学术大师。我在记事本上写道：大学者的书房似乎都不很大。这是有根据的，我见过的大学者中，书房确实都很逼仄。
一护工接待客人，一护工照顾主人。先生自另一屋坐软椅出来，换坐沙发。西门先生、蔷薇女士，都是周先生常州老乡，时常前来拜访，熟客登门，自然来往，几无寒暄，此行专为汇报常州礼和堂周有光先生夫妇铜像落成之事。打开视频，先生眼里闪出亮光，笑道：像！铜像落成时，西门王村曾电话征询我起名事宜，我心惶然，不敢怠慢，斟酌再三，建议用“芙蓉并蒂”四字。取义为，周氏夫妇一生伉俪情笃，清白无尘，且才学并驾，非此四字，难以概全的。承蒙采纳，我心亦安。此铜像为西门王村倾力倡导并襄助，西门王村为周有光先生以及常州文化事业出力甚巨，却从不居功，言称为人做事尽心尽力尽情而已，无须回报，若要回报，什么事不做，睡大觉，安享清闲，便是最好回报。有事做，挺身而前，财力物力人力，不遗余力，功成则身退，镜头前很难看到他的身影。这就是那个网名叫西门王村的人。我说，你是最爱常州的人。他笑而不语。常州地杰人灵，多有通达之士，此可一观。
常州大学设有周有光语言文化学院，有志之士筹资专设奖学基金，视频中有学子获奖场面，周有光先生羞涩一笑说，江南自古为文化兴盛之地，人文基础雄厚，愿年轻学子勉力学习，承续文脉。说及常州历史文化地位时，先生说，江南向来富庶，农业文明发达，物有余而从文，且水陆交通畅通，此为文化繁兴之前提。先生笑言，江南是文化发达之地，青果巷又是江南文化的一个小小中心，古曾辉煌，今亦辉煌。说起设于周宅礼和堂的周有光图书馆即将启幕，先生说，办好公共图书馆是文化发展大事，我们的图书馆服务项目单一，不仅要有公共阅览，还要有各种学术讲座，图书馆本为繁忙场所，但我们却将其变为清凉之地，这种状况需要改变。
常州上古开基先祖为吴太伯，吴太伯却是甘肃庆阳人，正是我的故乡。即以西门王村家世而论，家谱上的先辈中，东汉大哲学家王符赫然在列，而王符正是庆阳人。常州与庆阳的缘分绵绵久长。我有幸参与编纂有关周先生的著作，岂非宿命！常州经济发达，人才众多，但地域狭小，自然资源贫乏，而庆阳正好相反，双方要是取长补短，将是双赢。我曾做过一些联络工作，只因实在忙乱，自己又不擅此道而作罢。
周有光先生正在奔向岁高龄的门槛。在世界范围内，如此高龄的人是有的，但思维如先生之敏捷，时空概念如先生之清晰，谈吐如先生之优雅准确，令人望而顿生礼佛之心者，不敢说唯一，不多见，则是肯定的。第一次拜见先生，听说我来自兰州，先生当即说，兰州是一个了不起的地方，有人说，兰州是文化的边疆，怎么可以这样说呢，兰州以西还有多大的地方呢，兰州居中华文明重要的文化线上，处在全国版图的中心位置，太重要了。隔了一年半，再次见面，先生居然认出了我。先生在百岁寿诞时，曾笑对客言，我的人生刚刚开始，今年1岁了。在岁以后，先生几乎年年都有新著面世，满百岁后，他还写文章，接受记者采访，岁寿诞时，先生仍然笑对客言，我今年6岁了。这么说，先生今年该是岁了。这几年，先生不能写文章了，但在精神状况稍好时，他还可以为客人签名，字迹仍保持着年轻时的风范，温婉而从容。
古人说，仁者寿。先生不仅仁，而且义，大仁大义。先生年轻时就读圣约翰大学。谁都知道，这是旧中国最好的大学，美国人在中国开办的教会学校，这个学校的毕业生，在社会上受欢迎的程度羡煞一个时代的中国学子。毕业第一年，月工资就可达到至少大洋，见习期满，月工资则可达到大洋左右，自己若勤快，还可有几份兼职。先生在面临毕业时，上海爆发“五卅运动”，为了支持同胞，圣约翰大学的部分老师和所有学生发起了震惊中外的离校运动。也就是说，老师不在这个学校教书了，学生不在这个学校上学了。一边是眼看到手的毕业证和眼看到手的优厚待遇，一边是国耻国仇，和眼见的流离失所。在此大是大非面前，先生和他的老师、同学，义无反顾。抗战爆发后，先生面对上海的优渥生活，再次义无反顾。他挈妇将雏，辗转来到大后方，利用他深厚的经济学理论和丰富的理财经验，为抗战大业服务。这期间，他唯一的女儿因医疗条件太差而夭折。
周有光先生是经济学出身，在金融领域顺风顺水，但他业余时间对语言学情有独钟，并饶有成果。那个时候，我国的语言学领域大家云集，但研究过字母学的语言学家却很少。新中国成立，百废待兴，各方面人才都缺，但文字改革事业迫在眉睫，周总理点名让先生来京。此时，先生已经年过半百了，为了国家的文字改革事业，由经济学改行语言文字学，成为革命元老吴玉章的部下。半个世纪后，先生对这次中年改行仍从容面对，他笑说，圣约翰大学倡导的是博雅教育，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通识教育，修习的知识很多，改行很容易。也就是这次改行，成就了一代语言学大师，他用了3年时间，完成了“汉语拼音方案”和“汉字简化方案”。这可是自从明朝万历年间传教士利玛窦来到中国后，先辈们用了年，仍然没有完成的伟大事业。语言的现代化是国家走向现代化的基础，如今，哪怕粗通汉语的人，都可利用先生的成果，通过手机轻松使用汉语。教育的普及，文明的推广，离不开便捷而准确的语言。
去年冬天的那次拜见，不觉座谈移时，怕先生累着，虽不舍，亦须告辞。据护工说，这是近几个月来先生精神状况最好的一天。而这一天，小子何幸，得以聆听先生面教，当为一生之幸。先生岁寿诞在即，手捧先生寿碗，伫立黄河之滨的寒风中，翘首北京城，惟愿先生一如昨日之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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