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嚼头
□修柯
夜里,有时会忽然想嚼一点什么东西,比如萝卜,就到厨房里去找。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也许正好有一只西红柿,也好。实在连萝卜和西红柿都没有的时候,就撇一片白菜帮子,或一片甘蓝叶子。嚼完了,嘴里一股生青的味道,很舒服,一切都很对头的感觉。
这种毛病,可能是从早年到处跑,到处咬各种可以生吃的东西来的。
西红柿是高级的东西,等闲咬不到嘴里。现在想象,我们几个成天在村子里和田里呼啸来去的匪类,一定很让大人心烦——眼睛贼溜溜,神出鬼没,很难预知他们下一刻会出现在哪里。豇豆刀豆洋姜青杏生韭菜葡萄叶子,防不胜防地出现在他们的嘴里。
生葡萄叶子只有高老爹家有。他应该是不敢招惹我们,每一次都采取怀柔政策,“来来来,每人一片”,把我们打发走了事。那个叶子味道正是正,就是酸得邪乎。
生韭菜大人不怎么看管,就是不能多吃,一两根就了不得,再多了肚子辣得疼,还毫无办法,只能硬挺过去。偏生这东西一年里出来的最早,不吃它实在忍不住。到了夏天,韭薹的味道就和缓多了。
刀豆和豇豆比起来,刀豆的口感要好得多,豇豆的生腥气更重些。现在人一说炒荷兰豆没有炒熟吃坏了人的事,就说是刀豆,我常根据我们小时候生吃了那么多刀豆也没事来说明那盘没有炒熟的豆子一定是别的东西。
豌豆蚕豆都是趁豆瓣还青嫩的时候吃,甜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豆子们,现在想起来,我们到现在也还没有什么事,十有八九是因为本来吃得不多。
麦穗和青包谷棒子当然要烧一烧才能吃。包谷地里树阴下地角上常有发育不好的苗,双优的包谷秆又高又壮,腰里长着大棒子,“差生”们又细又矮颜色发红,不过咬一口是甜的。现在想起来,秆里的汁味道应该是略像质量不好的红糖化的水,还稀薄——但是已经不错了。
春天里,老皮老干的沙枣树忽然暴长出又粗又胖的新条,把皮剥掉,里面的内容碧绿可爱,模样像微型的莴笋,味道不像。昨天还看见一棵沙枣树,上面钉着一块小牌子,写着“胡颓子科,胡颓子属”。沙枣花不错,香气里就有甜味,吃着也是。
萝卜,当然,没有问题。夏天大人挖红皮萝卜,也会就手放倒铁锨,坐在锨把上,挑好一颗粉红皮子的,一手抓着缨子,一手从尾巴上剥掉皮吃。那么粗糙的手,沾那么多土,却能奇迹般地把一颗萝卜剥得那么干净漂亮——萝卜缨在手心里,虎口上披散开一圈剥下的萝卜皮,萝卜皮的正中,就倒立着白生生的萝卜。吃完了随手一扔,继续干活去。
秋天里第一场霜过了,吃青头大萝卜是最好的时候。有一年,远在天津武清的表外甥女坐了两千公里的火车带来一兜青头萝卜,只有近根处一小段白,上面全青,表面看似乎粗皮癞肉,咬一口才能知道这世上除了人,萝卜也不可貌相,确实好吃,难怪她会那么下本钱从天津背到甘肃。
十字花科的植物,似乎都能生吃。有一个冬天,我忽然发现我们家养的小狗也喜欢生吃白菜帮子。它趴在地上吃得过瘾,我看得眼馋,也在旁边坐下来捞起一块白菜帮子送到嘴里。那小东西一边咬它的,一边还看我一眼,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这狗,怎么回事。
几年前,偶然看到电视上说似乎是广西那里什么地方,人爱吃“淡菜”,就是只把菜放到开水里简单烫一烫,也不撒盐拌醋,就这么吃,每天必吃,就觉得那里的人真是懂吃。我有时候到了吃饭的点儿,也会想,这顿饭就吃一碗焯过的小白菜吧,也不放盐醋。那真是一种一般人不懂的好吃。
和我小时候一起到处生吃的家伙们,不知道会不会在某一刻特别向往一块生萝卜。这些家伙,这么多年了,我还能想起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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