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峪关之心结 ●辛茜
从小在青海高原长大,见惯了苍凉的景色,也知道西域、边关、长城在历史上承载的重量。“西出嘉峪关,两眼泪不干。”离别故土的忧伤,与亲人分离的痛苦,成了这座雄踞嘉峪的关口,最为沉痛的心结。
也许往事终究会随风飘走,但是,留下的伤痛和记忆,永难抹去。我同意美国历史学家、中国问题学者亚瑟·沃尔德隆在《长城:从历史到神话》中的宣称:“长城只不过是一些破碎、凌乱、彼此断开、错位、平行并列、在时间上叠加的军事建筑物的总称。”
不是吗?从东海岸的燕山至莽莽祁连、河西走廊,山海关与嘉峪关连接起的,不就是由不同形态的土壤与硅酸盐混合物组成,拥有独自名称和作用的墙体吗?在古代,它被一条隆起的地理线衔接起来,达到了抗衡、抵御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在人们心中筑起了一道有形的精神防线,有着跨越时空的文化意义。它是那么的渴望和平、正义,同时,又像猛兽张着血盆大口吞噬着人们的肉体与希冀。
假如我是一位学建筑设计的人,我定会惊叹、痴迷于这座古代建筑的雄伟、奇妙,以及结实厚重的砖墙暗含的所有内容。但我是一位普通的女性,尤其是一个方向感、使命感较之于男性孱弱的人,所谓城中有城的缜密结构,边墙、界壕、塞垣等等,在我看来抽象、冰冷,唯有烽火台上燃起的阵阵狼烟,才让我对过去的争战有了强烈的感性认识。
在嘉峪关,我进一步明确了,“狼烟”不是狼粪燃烧物的概念。狼不是羊,它是草原上疾行的猛兽。且不说,无法搜集大量的狼粪,即便有了,也难以使仅存动物毛发纤维的狼粪产生报警的浓烟。
狼是草原上的强者,消化能力极强,经过狼胃酸腐化后的排泄物,没有一点骨头残渣,燃烧时颜色浅棕色,无法青云直上,达到传递消息的目的。所谓“狼烟”其实是燃烧芦苇、红柳、枯叶、杂草产生的浓烟。
在权威词典中,狼烟被解释为“用狼粪烧出来的烟”。草原民族以狼为图腾,匈奴、鲜卑、突厥一直喜欢以狼自比。所以,汉族把草原民族入侵、进攻的信号视为“狼烟”,情有可原。宋陆佃《埤雅》曰:“夜举火,叫烽;举烟,叫燧。故烽火用狼粪,取其烟直而聚,虽风吹之不斜”。可见,宋代时,对“狼烟”已经有了这样的解读。西汉时期,关于烽火有严格的规定,各边郡结合本防区的实际情况,也都有自己的详细规定。烽为白昼使用的信号,有布烽和草烽两种。布烽以缯布、布或绢帛制作。草烽用草编成一笼形物作为烽号。两种烽为赤、白两色,布烽不可燃,草烽可燃,置于烽架之上,遇有警报则举布烽或燃草烽。
关联军情的烽火要求快捷、准确,难以传递信号的阴雨天,还需遣驿驰告来补救,但无论怎样的烽火,都预示着同样庄严的牺牲,血肉的交锋。随后,是无止无尽的哀伤。所以,面对山海关、嘉峪关,或者是今年初春在四川广元见到的剑门关,我都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坦率地讲,我不喜欢任何一座关隘,或者是山门一类的建筑。尽管嘉峪关内城东门之上的光华楼,面向东方,以灿烂辉煌的中原文化教化、感化着边疆地区的少数民族;以柔远楼温和的表情表达着王朝对边疆的怀柔情绪、宽阔胸怀。
但,边关就是边关,长城就是长城,无需过多粉饰。我更敬重勇士的忠诚、母亲的伟大、妻子的坚韧。
出得城门,不远处有一顶牵驼人搭的草棚,孤单地在荒漠中独立。不知是用于休息,还是送别亲人的最后一站。那是看一眼,就想流泪的地方,也是至今干涩的土地上,不知埋葬了多少枯骨和情感,唯一被泪水泡软的地方。离去的人,不忍回首;留下的人,像被刀剜了一般,流着浓浓的黑血。
作为一座庞大的军事防御体系,嘉峪关堪称伟丽壮观;作为历史的一面镜子,嘉峪关忠实地记录着冷兵器时代“风头如刀面如割”的不堪岁月。但它还不是西部边关的终止,走出嘉峪关,残阳般凄楚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一路往西,河西走廊的南边是祁连山,北边是野麻湾。祁连山上有雪,野麻湾已失却了曾经水草密集的水分,成了腾格里沙漠与巴丹吉林沙漠连手的边缘,然而,这样的洪荒还未延伸到世界尽头。
再往西,胭脂山下,山丹牧场战马嘶鸣、牧草连天。想当年,匈奴单于率猎猎骑兵,进迫河西武威、张掖、酒泉。汉武帝决心以强有力的骑兵部队,打通西域道路,解除长安侧翼威胁。令霍去病为骠骑将军,与大汉将军卫青一起,率一万骑兵,喋血战马。霍去病率军穿乌鞘岭,跨狐奴河,一路猛冲猛杀,越过胭脂山千余里,杀死匈奴卢胡王、折兰王,俘虏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歼敌近万人,独留下单于喟叹之声不绝如缕: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为了扩大战果,汉武帝决心继续作战,彻底消灭河西匈奴军。公元前121年夏,汉武帝再次派遣年轻的将军霍去病,并增以公孙敖,率骑兵数万由北地,今甘肃环县东南出发,向河西进攻;另以张骞、李广率骑兵万余,从右北平出发,进攻匈奴左贤王。
霍去病按预订计划继续前进。他根据匈奴军飘忽不定、进锐退速的特点,避开敌军正面,迅速楔入西北,绕至敌军侧翼,经内蒙古额济纳旗东,向东南突击,在祁连山麓与浑邪王、休屠王展开激战,获得大胜,俘虏王子、相国、将军、都尉等百余人,歼敌3万余人,以惊人的胆略,在无后方支援和其他部队配合的情况下,发挥骑兵作战特点,突飞猛进,灵活机动,深入匈奴军侧,于祁连山麓消灭匈奴军,取得了河西之战的重大胜利,留下了我国古代骑兵作战的典型战例。
霍去病献身军旅,舍生忘死,从不以家为念。一次,汉武帝为其建造了一所漂亮的住宅,请他前往观看,他回答说:“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也”。公元前117年,霍去病病逝,年仅24岁。
我曾经阅小平羌、大平羌沟之花海绝景,在胭脂山下徘徊良久。我感念这位年轻勇士誓死的决心和魄力,也慨叹战争的残酷。离开苍苍莽莽的胭脂山,行至霍城。霍城是霍去病征战时驻帐之地,可惜已无任何可以追思的古迹,就连路边的小杨树也渐渐逝去,消隐在边草之中。
扁都口是甘肃进入祁连的山口,地位可想而知,假如那时候,匈奴之铁骑翻过胭脂山,踏入扁都口,中华历史又当如何抒写呢,历史总让身在现实的人思虑万千。嘉峪关的传说悠长绵延,充满了抵御者的崇高寓意,最深处的悲哀。
听说,嘉峪关城内东北和西北的拐角处,击出石子时,能听到十分悦耳的燕鸣声。我走过去,屏息静听,可怎么也听不到传说中春天的信息。只闻一对被狂风吹散的燕子,在紧闭的城墙内外发出的悲苦叹声。
美是自然的,不以任何意念改变固有属性。嘉峪关的美,不是因抗拒历史上草原民族与农耕民族的矛盾建立起的煌煌屏障,而是戍边将士英勇御敌、慷慨悲壮、思念妻儿的阵阵心腹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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