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视野 隐在川西少人识
□王十月
我到川西，认得了李福贵。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汉子，像他的名字一样，平淡到要被人忽略。没蓄大胡子，没留长头发，没剃光头，没有戴一顶将自己和别人区别开的有个性的帽子，穿着也是极普通的。这样的人，扔在大街上，你不会将他和艺术联系在一起，扔在艺术家堆里，你会忽略他的存在。他似乎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不显山，不露水。这是一种境界。显山露水，总会显出一些轻浮。我在广州、北京，结识过许多的画家朋友，李福贵是最不像画家的一个，正因如此，在大胡子长头发光头帽子君成堆的艺术家中，李福贵，倒成了特别的一个。他甚至没有给自己取一个某某山人某某居士的雅号。李福贵，爹妈给的名字，堂堂正正，大大方方题在他的书法上，画上。做到这份上，是要定力的。时下浮泛之人多，书画家圈子尤甚，在一起，聊得最多的，必是多少钱一平尺。谈钱自然没什么不好，但只谈钱，终归不那么好。李福贵不谈平尺，不谈画，谈文学，谈对生活的见解，谈“道可道，非常道”的这个道字。交往两天，我不知道他是书画家。
后来有机缘，读到李福贵的书画，很出乎我的意料。我也是以貌取人的。俗人。
李福贵的书法不俗，有魏晋遗韵，点画散淡，看似随意却合章法，将行书与魏碑结合得很好，因此书法显得飘逸而又结实。不寻奇弄怪，像他的人一样，只是实实在在地写字，功夫摆在那里，点画收拾精到而又灵动，很有书卷气息，不显山不露水，却很耐读。
李福贵的画面貌颇多，有纯粹师古的，也有推陈出新的。师古的，主要是青绿山水和小写意花鸟画。这两路的画，创新不多，但很见功夫。青绿山水格调不俗，有一些装饰味。隐约有何海霞的影子，比何海霞少了些雄浑而多了些内敛。他的小写意花鸟，清雅至极。他画小写意喜欢用线。书法功底好，线很漂亮。他的画不张狂，也不拘谨，看起来，觉得很舒服。品他的画，我突然想到了汪曾祺。汪曾祺说：“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我觉得，李福贵的画，与汪先生的审美是一致的。这样的人，得经历过人世间的悲喜，得看透很多东西，懂得放下，懂得舍得。心中有不为人知的忧伤，也有不为人知的欢乐。而李福贵，我除了读他的书画之外，并不知道更多。打听到的，大约他是川美科班出身，师出名门，三十余年临池不辍。是个书痴画痴。如此而已。
李福贵的画，还有一路是山水，画幅大，画境也大。有点黄宾虹的影子，也有点贾又福的气势。这一路，我不是太喜欢。我觉得，这不是他擅长的东西。他的骨子里是一个平和的人。这样的画，与他的性格矛盾。他说这是他近来尝试的一些东西。也许，有人就正喜欢这些，所谓各花入各眼罢。李福贵还有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那是只属于他的，里面再没有谁的影子，有的是传统和现代。他画的是传统的花卉，但在构成上，却打破了花卉近中景构成传统，是如山水画的远景构成，用墨是两个极致，或是极雅的淡墨，或是浓到极处的焦墨。李福贵是用墨高手，这是长期作画，对毛笔、纸、水、墨的性能了如指掌的结果，也是画家心象的映照。他的淡墨画得透亮纯净而又变化丰富。最难得的是那些全然用焦墨作的画，没有丝毫火气。这些李福贵式的画，不知该如何归类，它不属于花鸟、山水，也不属于现代意象水墨。这是一个新品种新类别。李福贵一手拿着传统的墨法与笔法，而另一方面又打破了形，打破了山水、花卉的边界，一些经过高度提炼的点与线，在介乎纯抽象与写意之间的有机结合。李福贵的探索已经走得很远，但又让人觉得一点也不远，觉得这些画，还是传统的，是中国的，是有根的。
李福贵的画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艺术效果，这与他的为人是分不开的。他的为人是中和的，他的画，很好地体现了“中和”之美。什么是“中和”?“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李福贵这样的人，大抵是不容易见到他的大悲大喜的，他守着的是一份淡然，而将心中的悲伤与欢喜浸润在笔墨之中。《礼记·中庸》说：“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简单来说，儒家的中和，就是指整体的和谐。世间事物是多样化的，让多样化的东西在一起和谐相处，复杂中求得单纯，矛盾中求得平衡。李福贵的画，特别是那些将传统笔墨与纯抽象的点线面融为一体的画，体现的，正是儒家的中和思想。
李福贵这样的画家，在这个时代，是极少的。又或者，这样的画家本不少，但大都和他一样，隐在山水之间少为人知。我和他谈起这些，我说你应该让你的画走出川西，去北京、上海、广州这样的地方办展览，你应该被更多的人认识。我还说到了陈子庄和黄秋园。李福贵说，一切随缘，许多事物是矛盾的，很多画家，画得最好的时候，正是他们默默无闻的时候，一举成名天下知后，反倒画不出好画了。
后来，我们一行在川西大山中一处清幽的酒肆吃酒，没有再谈文学和美术。我们喝酒，一杯一杯又一杯。酒是川西老作家张宗政先生拿出的十年珍藏家酿稗子酒。其时梨花胜雪，开得清冷热闹。酒量甚小的李福贵，居然也多喝了几杯。
（王十月,著名青年作家、画家。发表中、短篇及长篇小说三百余万字，获鲁迅文学奖、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多种期刊奖。2014年在北京举办个人画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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