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燕子采新泥
院子里那树杏花开得最热闹的时候，燕子来了。还是去年的燕子，两只。
它先到江苏省江阴市援建的工地去飞了一圈，然后去河边衔了一口新泥，才飞到元春的院子里去的。说院子已经不好意思了，垮了，只剩两间夏房，木楼，板壁，穿木斗榫。元春看着正在房梁上吐泥的燕子。黑狗旋风摇摇尾巴，看着元春。
元春是2008年5·12大地震5天以后坐直升飞机出山的。她没办法不走。山崩了，地裂了，路断了，村里所有的房子都垮了。那么好的王家沟，七八十号人啊，还有两个旅游团，都被山埋了。元春是不想走的。废墟里还埋着她的丈夫，她的公公婆婆。她欠他们的。她拖着受伤的腿，在废墟里刨啊，刨啊，刨了两天，昏迷了两次。
武警官兵是在她家院子的木楼下找到她的，强行把她送上直升飞机的。飞机起飞的时候，旋风在下面凄凄的叫。
在武都的帐篷医院里，元春接受了半个月的治疗，由于她的腿骨骨折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长错位了，她成了瘸子。后来她辗转到了绵竹，住进了板房。
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的丈夫她的公公婆婆，还有她家那条叫旋风的黑狗。
她每天都在打听着山里的消息。
后来，元春终于在电视上看到江阴人把援建的红旗插到了清平。第二天一早，她乘车到了汉旺。可是汉旺却没有进山的车。她一瘸一瘸的走了17里山路。当她第一眼看到那面江阴援建的旗帜的时候，她笑了。工地上热火朝天。她觉得希望就在她的面前升起来。一股黑风卷过来。啊，旋风！你还活着？旋风小声的嘶叫着，在元春的怀里依偎了一下，一撒腿，跑了。她跟着旋风的影子径直到了她家的院子。
发现，楼梯间是旋风的窝，窝里，旋风正在啃半截野兔的腿。她走过去，泪眼模糊的抚摸着旋风。真难以想象，旋风是怎样活过来的。她站起身，抬头，看了看屋顶上那几片摇摇欲坠的瓦。然后，她走出门，在废墟里找到一把镰刀，一个背篓，上山去了。
一瘸一瘸的，太阳照着她的后背。几天后，两间木楼盖好了。莎草盖的，严严实实。现在就不怕风也不怕雨咯。元春拍拍身边的旋风说。
木楼里的床还在，还有些简单的家具。元春打扫干净了，锅碗瓢盆，都是从废墟里找出来的。地里虽荒芜，还有些红薯和稀稀拉拉的蔬菜，国家还有补助。小木楼里升起了一缕炊烟。
江阴人是顺着炊烟找到元春的。江阴人很感动。当场就给她钱。她不要。她说政府给她钱了。她只是还没有来得及进城去买米卖肉。她想她的旋风一定想吃肉了。三个江阴人走了。第二天又来了，四个。听那三个介绍说新来的是指挥长，后来她知道他叫沈文华。沈文华对她说了许多关切的话。她听了很温暖。临了，她才发现他们给她送了一袋米，一桶油，一大块肉，已经放在小橱柜上了，小橱柜也是她从废墟里挖出来的。她执意不要。那个指挥长就说：“我们是党和政府派来看你们的，帮你们重建家园，很快，你就可以住上新房子了……”
说了很多话，她不能不收下了。冬天，他们又送来棉衣、棉被。过年的时候，江阴人还送来年货。这次是跟乡长一起来的。还给门前挂上了红灯笼。元春和旋风过了一个红红火火的年。大年三十，她像模像样地做了几个菜，摆了五双筷子：上席两双是公公婆婆，左边一双是丈夫的，她坐右手。下席是旋风的位置。他突然想起狗不能上桌的，摆了一下，又撤掉了。她知道她的丈夫、公公婆婆的遗体在她走后被武警战士从废墟里挖出来拉走了，她不知道埋在什么地方。但是她知道他们的魂一定还在这里。她给丈夫、公公倒了一杯酒，婆婆不喝酒，就以水代酒吧，她自己也倒一杯，破个例吧。她要敬他们一杯酒。她说这酒还是党和政府给的。你们喝了吧。只是求你们一件事——说着元春端起酒杯，站起身，低下头说：求你们保佑那些江阴人吧。他们来给咱们盖房子了。
然后，她干了那杯酒。她没有哭。她知道过年是不能哭的。
吃完年饭她就扛着锄头上地里去了。她趁着过年把地翻好，开春就多种些菜。她见那些江阴人嘴都裂了，缺蔬菜。她特地进城买了菜种和塑料薄膜。山里春寒，她学着盖起了城里的大棚。果然不错，开春不久，她的大棚菜就绿汪汪的长起来了。等她把一担白菜送到江阴援建工地，工人们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哇，这么早的鲜菜！元春种菜的劲儿更足了。天天种，各种蔬菜都种。隔天就送一担去。江阴人赶工期，星期天也不休息，有时还顾不上吃饭。她就给他们送饭，送茶，山里的老鹰茶解渴又防暑。有时也过去给工人们递几块砖，做一些眼前活。
燕子回来了。这让元春着实高兴了几天几夜。
燕子不进愁门口的。她的生活真是有希望了。
她不让旋风大声的叫——她刚回来的时候旋风是不叫的，所有的狗都不叫，人们说是给地震吓傻了。过了年，那狗突然就叫了。叫的狗才是狗啊。可是她现在不让旋风大声的叫。她怕惊着了燕子。
每次，旋风疯跑的时候，她就把它唤回来，让它蹲在身旁。她看着两只燕子来来往往，在山野里撵着春光，她感觉十分惬意。元春更喜欢到工地了，工地人气旺。她亲眼看见她的希望在一层层的升高。工人们年龄小的叫她元春姐，年龄大的叫她元春妹妹。其实她年龄不大，刚30岁，山里，日晒雨淋的，出老。本来是要孩子的，丈夫说再过两年，就耽误了。她也不管，任他们随意叫吧。谁叫，都乐呵呵的应着。元春的身影也像燕子一样轻盈。杏花开了又谢了，花蒂上冒出了指点大的青杏，青杏又慢慢的长大了。长大了的青杏慢慢的变红了。一天，元春突然发现房梁上的燕子窝做成了。她非常开心的把这消息告诉给工地上一个叫梁子的小兄弟。那小兄弟一拍手说：燕子是在跟我们比赛着盖房子呢。你看咱们的房子。
哇，还真是啊，咱这房子也封顶啦。元春恍然大悟。姐弟两高兴得跳起来。工友们听到了，引起一场欢呼。
过几天，元春向工地报告：燕子生蛋了。过几天，元春说：燕子坐窝了。
再过了一段时间，元春说：小燕子孵出来了，张开花瓣一样的小嘴向燕子妈妈要吃的。
这天，正是江阴援建的安居工程“幸福小区”落成典礼。梁子高兴得不得了，刚参加完落成典礼就跑到元春家里去看燕子。当指挥长沈文华高高兴兴的把“幸福小区”里一套房子的钥匙递给元春的时候，元春也回赠给江阴一方刺绣。上面是：感谢江阴人民。这是她出嫁前学成的女红，她还没有在人前显摆过呢。
元春过了4个月才搬进幸福小区的，因为她要陪着燕子，直到它们回到南方去。
（限于版面，本报刊载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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