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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我在土耳其做基建

澎湃新闻 2019-01-01 07:37 大字

【写在前面】2018年,强美元席卷新兴市场,部分新兴经济体陷入货币暴跌的危机之中。

澎湃新闻记者在8月中旬到9月初的3个星期,走进了危机中的土耳其。

8月的土耳其,正陷入风声鹤唳的货币危机之中。土耳其里拉对美元急剧贬值,创下历史新低。8月后,土耳其的经济活动极速放缓,里拉对美元年贬幅近30%,助推年通货膨胀率达到20%以上,也是2003年埃尔多安执政以来的最高水平。

澎湃新闻记者以土耳其经济、金融中心伊斯坦布尔和政治中心安卡拉为中心,探访了当地的银行、金融机构、房场中介、民营企业主、政府高官、经济学家、普通民众、在土华人……采访范围涵盖政治、经济、决策各层面,形成《土耳其汇率危机调查》系列报道。旨在呈现危机中的土耳其全貌,以及这个国家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

方特(化名)是祖籍在新疆的上海人,从上海大学毕业后,因为有亲戚在土耳其做贸易,就来到了遥远的国度,一待就是15年。现在已经在伊斯坦布尔成家,父母也过来在此定居。

方特工作的企业是位列世界500强的央企,从事与电力能源、市政建设、环境有关的项目,在土耳其的业务以能源项目为主。这家公司2008年进入土耳其市场,方特于2009年加入,现在是这家企业驻土耳其代表处的负责人。

近些年土耳其的基建领跑全球。全球正在建设的十大超级项目,土耳其独占六个,未来要开展的超级工程还包括:大伊斯坦布尔三层隧道、伊斯坦布尔新运河等项目。从世界银行发布的私人资本参与基础设施投资数据显示,中国、巴西和印度的投资承诺额逐渐减少,而土耳其成为新宠,2015年时就以包括伊斯坦布尔新机场在内的两大新项目领跑全球,近50%的基建项目通过PPP模式(Public-Private Partnership,即政府和社会资本合作)融资,不少基建资金来自外国机构贷款。

因此,基建虽然引领了过去几年土耳其的GDP增长,也一步步推高了土耳其的外债。从2009年到2017年,涌进土耳其的国际资本高达1030亿美元。2018年第一季度,外债总额达到4667亿美元,占到GDP的55%。如今汇率大跌后,土耳其要偿还这些外债,光是利率差,就要多付出上千亿美元。

中土是擅长做承包基建的一、二名

土耳其企业承包能力也很强。综合而言,承包能力中国第一,土耳其第二。最近刚评的2018年承包企业排行榜,最强的有60多家是中国企业,40多家是土耳其企业。

国内整个大环境而言,对土耳其的了解不是特别全面,对于市场的认知也存在一些偏差,投资商对土耳其也存在疑虑。但往往在真正看了之后发现并没有那么糟糕。现在我们正在找一些不同的投资者过来,让他们找一些自己感兴趣的项目进行投资,包括一些“一带一路”支持的项目。

欧洲在土耳其做基建的不是特别多,但资金很多是来自欧洲。欧洲的金融机构提供资金,包括很多能源项目。这是中国企业做得不足的地方,很多大项目都是用的欧洲的资金,法国、德国、欧美都有。土耳其能做那么多基建项目,主要就是很多欧洲金融机构帮他们做了融资方案,日本和韩国也做了不少。中国做的就特别慢,我们相对特别被动。

相比之下,欧洲国家的做法很成熟。在他们销售的过程中,政府或金融机构会给予他们一些支持。这样的话,有一个团队在帮你做很多工作,冲在前面的人风险就小了。大家都很专业,效率高、速度快、成本低,在报价的时候价格就会控制得更好。这样的话本身产品质量就很高,价格优势就出来了。日本、韩国都是这样的。中国企业就缺少这种思路。

所以在土耳其大的项目基本上都被欧洲包揽了,中国做的都是小项目。因为在土耳其做项目的确需要有钱,而国内需要有一些融资的机制。欧洲人对土耳其市场相当熟悉,电力行业等很多项目都是欧洲人在做,而中国做大一点的项目,需要中信保(中国出口信用保险公司)投保,中信保对土耳其又很不了解。我们要去说服国内的投资者,土耳其没那么糟是很困难的。去年这个时候,我们为了一些项目疯狂地接待国内金融机构。他们什么准备工作都没做,很长一段时间等同于鸡同鸭讲。中信保不保,银行根本不会去做这些事情。

我们在这边大概完成了5个水利项目,发电大概在240兆瓦左右,在国内不算大,但在土耳其算比较好的。而且相对大一些的项目土耳其并不太看好中国企业,所以水电方面的机会其实在逐年减少。

像土耳其这么美丽的国家,来土耳其旅游的游客每年不超过十万,这个数字就说明了中国人对土耳其确实缺乏了解。

土耳其有一个政策叫“向东看”,其实跟“一带一路”是有重合之处,现在两个国家的领导人其实想到了同一个东西,只是名字不一样。当然土耳其的领导人没有中国领导人的眼界这么长远,它只是想把中东、中亚连起来。去年我们公司把欧亚总部迁到了伊斯坦布尔,可以看出对土耳其的重视。

土耳其业主们

我们做的头五个项目,有三个项目都是同一家公司,老板是个犹太人,也是我们最早开始投资的一家企业,叫AK Energy。

第二家是一家纯本土企业,做化工的,这家企业我们做了一个小项目。老板突然死了,儿子回来接替。这个儿子很牛,三十五六岁的时候回来,不到四十岁的时候,个人资产在土耳其已经排第十六位。但也由于是家族企业,做起事情来没有章法,都是老板说了算。第三家企业是犹太人,比较正规,严格遵循企业流程。可以说土耳其三种不同的企业风格我们都接触过。

涉嫌7.15未遂政变的居兰现居美国,被埃尔多安政府通缉。

我们现在合作的这家企业曾经还与涉嫌715未遂政变的居兰运动走得很近。这家企业的老板过去是居兰运动下一家银行的行长。他在2010年左右发现路数不对就赶紧脱身,把他的资产和项目做了区分,那年他差不多快70岁。过了几年就有了2016年的未遂政变。我们接他们的项目的时候也很犹豫,查了很多背景都显示他有问题,但是事实上他是没有问题的,后面慢慢地帮他把项目做起来,发现这是一家企业文化程度较高的私人企业。

除了我们合作过的这些类型,还有很多企业跟政府关系很好,他们就走“不出钱不出力却要分钱”的路数。去年有一个1000兆瓦的风电项目和一个1000兆瓦的光电项目,一家跟正发党政府关系密切的企业Kalyon中了标而且拿到的价格也不高,据说埃尔多安在里面有股份。这些项目老大接了标只想着经济利益,不想出力,这样就很难搞,电建集团跟他们谈也被耍过很多次,他们说“在这里我最大、最横”。中国企业就不太跟这样的“玩”。

像Kalyon这样的企业很多。在土耳其做基建的水很深,当地有这么一个跟政府有关的强势的人,他抓住了主动权,你要去跟他合作,他会很强势。土耳其政府开发了非常好的模式,将一个大项目拆分成一个个小项目,将项目打包找有实力的人来做,有利于减少风险。这样的话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但是就会有空手套白狼的企业出来,他们会拖低效率。在这里基本上会发现队友不好,以“神队友”居多。

以前会好一些,各种企业都能参与到项目中。打个比方,我们合作的第二家犹太公司为了做成一个项目,就与另外一家与政府有关系的公司一起开发了一个进口项目,五五分成。我们自己做的一个2亿多美元的水电项目,当地工程建设的承包商土建公司也找了那家公司,因为那家公司与正发党关系好。不过另一方面,我们合作的很多当地老板虽然不喜欢埃尔多安,但也投票给了他。因为他们在正发党执政的过程中挣钱了,埃尔多安推出的很多政策的确规范了市场。老百姓也觉得生活得到了改善,正发党建医院、建学校,改善城市基础设施,土耳其中产阶级或中产以下阶层对埃尔多安还是有好感的。村子里天然气到家了,有电了,普通人都会觉得受益。8%、9%的GDP增长并不是一手遮天能够做出来的,市场确实在发展,很多企业也有了机会。

一场改革的春风把大家都吹到了。

游戏规则

土耳其自身资源很匮乏,没有天然气、石油,只有矿物资源。

土耳其的煤矿又存在热量低,品质次等问题,所以主要从俄罗斯、土库曼斯坦进口天然气。前两年因为地缘政治问题,停了好多电站,政府也开始调整政策,如2012年推出的“2023年计划”,一方面,开始进口高热量煤,在海边造发电厂。由于这些都不是本地资源,外汇也就都出去了,逆差就是这么出来的;另一方面利用本地资源大力开发水电风电。后来,政府也提倡大力提高本地煤的使用,开始对进口煤征税。进口煤得到了控制,开始发展本地煤。但由于本地煤太有限了,政府就去找了一个煤矿变成私有化,这次又是Kalyon中了标,拿到了发电许可,他们说“这些煤都是我的,你拿钱来建,帮我融资。我是政府的人,我一分钱都不出”。于是乎找了三四家企业来玩,但时间一长就只能自己跟自己“玩”了。比如成本要出十块钱,他们就说5块钱,这么忽悠下企业挣不到钱,还承担着风险。

这家企业有自己的特点,它和西门子共同中标了光伏电和风电项目,这两个项目收益基本上都在8亿美元以下,西门子要从中挣钱很难。

做投资最讲究的就是收益和回报,过两年可能还可以,但是没有吸引力,大家可以去别的国家做生意。可能光伏好一点,光伏面板降价降得少,但是风电就很有困难。

在这一轮竞争中,中国企业很难参与进来。包括中建投、国家电投在内的一些中国企业在土耳其发展本地煤之前觉得土耳其挺好的,运输比较方便,电价也不高,就跑过来了。但是从煤电的环评角度,当地会有一些抗议,再加上是外国企业,抗议就更严重了,所以他们到现在也没做起来。一是环评问题,二是土耳其发展本地煤,进口煤税率上升,所以他们的处境就变得比较尴尬。

现在要建的“大伊斯坦布尔三层隧道”是土耳其的第三条联通欧亚大陆的海地通道,隧道全长31公里。这是三层隧道结构,中层为双向快速铁路轨道,上下两层为双向四车道的公路隧道。这也是我们现在在跟进的一个项目。

土耳其的新运河项目  澎湃新闻 制图

第二个比较大的项目是新运河。土耳其要建一条平行于博斯普鲁斯海峡的运河,这个项目一旦开工就会成为土耳其最大的工程。现在很多船都排队过博斯普鲁斯海峡,但这个海峡的主动权并不在土耳其,一战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瓦解时,就被当年的欧洲列强瓜分了。土耳其有一个奥斯曼梦,他们要开一条新运河。这个项目如果能做成的话,就是一个很大的游戏,有船、有桥、有岛,还有房地产。要加入到这样的政府项目必须要找到实力强、有关系的对方企业,因为这种项目的话牵涉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只有有关系才能做好,并不是中了标就能完事的。

首先中国企业出来之后就相互竞争,比如我的企业盯上一个项目就要去拿下,欧美公司很少会这样,他们基本上把市场瓜分好了,轮流坐庄。

土耳其的游戏规则与中国很不一样。中国人很聪明,会向外国企业学习,而土耳其,外国企业来了又不学,比较懒,就一直被摆布到现在。

土耳其在承包领域还有很多品牌比较响。中国近几年出了很多牌子,阿里巴巴、华为,这些企业都出来了。但是土耳其没有,首先国不强,其次思路不对,当年那么多人搞民主,来一个就是贪污受贿,吃完就走,上来的人就做5年,他就管这5年。土耳其的民富但国弱。

土耳其式汇率

土耳其人已经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汇率危机,他们已经习惯了。

这次里拉汇率暴跌对我们的影响其实不大,因为我们所有的合同都以美元、欧元计价。如果里拉对美元跌了,但物价没有变的话,相对来说我们是赚了。目前来看的话里拉跌的幅度大于物价的涨幅。

我们办公室租第二套别墅的时候房租是9000里拉,当时汇率是1.2,大概4500美元,我的预算是5000美元,我觉得还不错。第二年汇率变成1.3,结果4500美元的房子被我3500美元租到了,后来汇率又涨到3.5,就变得越租越便宜。所以对外国人而言租金越来越便宜。

饱受争议的塔克西姆广场改造 澎湃新闻记者 蒋梦莹 摄

近几年的汇率波动是从2013年塔克西姆广场示威游行开始的。那天我还在广场旁边的咖啡厅喝茶,突然就成百上千人过来游行,从2013年5月30号开始就没有太平过。2013年年末因为反腐调查,埃尔多安的很多人被抓,高层有了明显震动,叙利亚也开始战乱,土耳其面临内忧外患。我们当时有将近2.5亿美元的项目在做,一下就停掉了。

中国企业这几年也比较安静,基本都是叹气摇头,没什么活干。但是又必须守在这儿,因为土耳其是个战略要地。据政府公布的数据,土耳其的基础建设大概要达到4000亿美元。土耳其是一个私有化程度很高的国家,会考虑很多盈利方面的原因。国营企业在这边盈利不多,汇率又高,这次里拉一跌,影响也很大。

从生活上说,土耳其是一个中等偏上的发展中国家,收入也比中国高,去年人均GDP是1万美元,物价、生活节奏都比上海好一些,还能够有享受生活的感觉。如果这边比较乱、比较贵的话我就回去了。这边教育跟国内肯定不能比,但这边环境没有国内那么压抑。

(实习生苏琦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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