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国度:何为印度?印度为何?
在印度旅行时,游客常会迷惑于不同民族、地域和宗教的变幻多端,有时甚至会产生这样的疑问:“我们是在同一个国度吗?”
直到今天,南亚次大陆仍是全世界民族和宗教最多的地区。在数千年的漫长历史中,这个地区大多处于由众多部落或土邦分治局面,很少是一个统一的国家。美国历史学家斯塔夫理阿诺斯在《全球通史》中写道:印度与中国不同,在中国,是长期的帝国统一间隔以短暂的分裂;而在印度,则恰恰相反——是短暂的统一和长期的分裂。
“团结雕像”
这让我想起前不久印度揭幕的“团结雕像”( Statue of Unity),一座巨型的帕特尔塑像。
帕特尔被认为是统一印度的塑造者,独立之初,作为内政部长的他劝说500多个土邦加入了印度共和国。有媒体评论说,“没有帕特尔,就没有今天的印度——那片我们在政治上和地理上称之为印度的土地”。
但诚实地说,印度今天的地图是英国人画的。印度目前有关统一国家的概念,印度人如何想象他们的边界线,甚至连印度教的名称,都是由外力定义的。
近500多年来印度的两次大一统,都是由侵入的外族力量实现的,先是拿着《古兰经》的穆斯林收服各地的土邦,接着是捧着《圣经》的英国人开进来,软硬兼施地吃掉了还有几口气的莫卧儿王朝。
从17世纪到18世纪的100多年间,一家公司(东印度公司)从做贸易开始,最终成为南亚次大陆最富庶地区的统治者。它不仅拥有自己的军队,而且还有铸币权,堪称全球企业史上的奇葩。由东印度公司起笔而后由英国女王接续书写的“英属印度”的历史,成了西方文明扩张史中最重要的章节之一,由此跨国企业成为全球化的主要驱动力并延续至今。
不列颠东印度公司不仅拥有自己的军队,而且还有铸币权。
“英属印度”在1945年走到了它的终点。趴在二战废墟上的英国人,无力再维系偌大的帝国,在做出“印巴分治”的方案后,仓促撤出了南亚次大陆。受命在45万平方公里土地上划界的是一个名叫西里尔 拉德克利夫的英国律师。拉德克利夫对印度知之甚少,也不打算花时间去了解。根据几份过时的地图和人口调查材料,他在1947年8月9日划定了印巴边界,农田、村庄、甚至农舍被一分为二。这时距他抵达印度的1947年7月8日刚好一个月。
拉德克利夫大概不会想到,他匆匆画下的这条线在后来的70年里引发了四场战争,最惨烈的一场直接导致孟加拉国(原“东巴基斯坦”)的诞生。而在印度内部,“团结”同样如履薄冰,殖民者来了又走,次大陆各邦相对独立的社会和管理体系始终没有发生根本改变。
直到今天,印度各邦仍然保持着各自的税费制度,“跨邦费”就是其中之一。从德里到阿格拉,我乘坐的出租车走的是高速,一共过了四个收费站,都交了费。但下了高速之后,我又看到司机停车路旁,拿出一叠文件下车到路旁的一排房子里办手续。问后方知,他交的是跨邦费。
印度公路旁的收税站
在去阿格拉、斋普尔的三日行程中,我们经过了四个邦,除了要交高速公路的过路费之外,还交了四笔跨邦费:北方邦(240卢比),哈里亚纳邦(100卢比),拉贾斯坦邦(500卢比),新德里(100卢比),加在一起就是940卢比,约合100元人民币。钱数不算太多,但挺麻烦。设想一下,如果有人在多邦之间跑运输,那就会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
一位在印度工作的中国朋友告诉我,在印度经商,最大的挑战莫过于应对复杂的税收体制。印度的商品和服务税是中央和各邦及中央直辖区各收各的,税率更是层次繁多。企业的产品从一个邦运到另一个邦,要缴纳不少乱七八糟的税。莫迪政府去年推出自独立以来力度最大的税改方案,要把印度500多种复杂的地方和联邦税种统一到一个单一税种中,但现在看来各地的阻力非常大,什么时候能完全落实到位还很难说。
一国之中有如此繁多而分化的税收,足以显示出各地政府各自为政的特点。这种各行其是的行政管理体系,一方面使次大陆民族、宗教的多样性得以延续,另一方面也让印度的“统一”十分脆弱。
印度第一官方语言是印地语,第二官方语言是英语。根据印度统计局2011年统计,印度共有22种官方语言,122种主要语言,1599种其他语言。人口超过100万语种的有30种,超过1万的有122种。
多语言、多民族的背后,是南亚次大陆众多的土邦。1947年印巴分治时,南亚有584个土邦,占据了次大陆近半的土地。理论上,它们并不是“英属印度”的一部分,英国人退出时,准许它们自由选择加入印度还是巴基斯坦,这才有了帕特尔劝说500多个土邦加入印度的“丰功伟绩”。加入印度后,这些土邦的王公们继续享受政府的补贴,直到上世纪70年代才被取消。
无论是信奉伊斯兰教的莫卧儿王朝还是信奉基督教的大不列颠,都创造了一种与土邦稳定相处,而不是将其强行改变的管理制度。当然,他们曾经或多或少地尝试过改变这种结构,但均因难度太大而放弃。
殖民者发现,让各个土邦延续原来的治理权,让民众继续信仰他们原来的神灵可能是维持帝国稳定的最佳方式,可以让他们以最少的成本实现了稳定的统治。
土邦接受了英国的殖民,王公们甘愿为殖民者服务,以换取继续行使各邦的行政管理权。以至于被马克思嘲讽为“世袭王公是英国专制制度最驯服的工具……当前丑恶的英国统治制度的支柱,印度进步的最大障碍。”
英国人掌握着治国大权,监督着帝国产业链上的分工合作,榨取帝国强大所需要的财富,将包括现在的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国和缅甸的大部分国土兼并为英属印度。根据印度官方数据,1947年印巴分治时,英属印度共有区区980名公务员,其中468人是欧洲人,352人是印度教徒,101人是穆斯林人,其余的是锡克人、帕西人、基督徒等。正是这不到1000人管理的体制统治着有3亿多人口的南亚次大陆的主要区域。
在一些地方,殖民者还刻意采取了分而治之的手段,隔断不同民族之间原有的联系,人为“制造”初一些少数民族的“邦国”。
当时缅甸的一部分也属于英属印度。英国学者埃德.R.利奇在《缅甸高地诸政治体系——克钦社会结构的一项研究》一书中有这样的描述:当英国人最初取得控制权的时候,掸人(傣族)和克钦人(景颇族)不但是政治上的盟友,而且比邻而居。 “在18个前缅甸掸人的村寨中,有6个住的全是克钦人,在其中8 个村寨里,克钦人的房子紧挨着掸人的房子,只有4个村寨住的全是掸人。整个(这一地区的)掸人都生活在克钦人的保护下,双方时有互利互惠。克钦人只要求很少的贡品,在其他方面也不算是严苛的领主,同时掸人可以自由地专心从事由他们把持的贸易,并由此竭尽所能地从克钦人那里获得利益。”利奇说,这类情形对于殖民官僚而言根本就是诅咒,结果毫不意外地被人为切断了。
一个碎片化的印度,符合大英帝国的利益,却给独立后的印度国家建构留下了后患无穷。当然可以争辩说这样的治理模式保存了次大陆民族和文化的多样性,但正如弗朗西斯 福山所说,国家的身份认同无法建立在多样性之上,而必须基于某种核心的价值观。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打着民族主义大旗的莫迪政府会豪掷4亿美元来打造世界最高的“团结雕像”——当然其效果是促进了团结还是加深了分裂,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和印度一样,许多发展中国家的国家建构至今都无法跳脱西方殖民者的定位。对它们而言,“国家”不过是由殖民者按他们的治理需要,或者是与其他殖民者争夺之后在地图上勾出边界线而人工合成的。而它们的历史也只是西方扩张史的延伸,作为解读西方主导的近现代历史的附注出现。
今天世界上多数的边界争端都与西方殖民史及其遗留的“人工边界”(artificial borders)有关。中印之间也不能幸免。1914年英国人大笔一挥将西藏南部划入英属印度。这条“麦克马洪线”中国政府从未承认,而印度作为“英属印度”的继承者却奉以为国际边界,中印边界争端由此而生,延宕七十余年而未决。这两天,中印新一轮的边界谈判在北京举行,鉴于前二十轮突破欠奉,双方或许可以考虑跳出旧有思路,在西方定义的“国家”之外寻找新的可能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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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丁刚,系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高级研究员、人民日报高级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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