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女”傅天琳
2019年12月14日，傅天琳应邀到广汉讲座。
□张华彬
一
她的身上有一股魔性。这魔性气息自她离开广汉后，愈益馥郁。
她提到，她曾给七岁的小孩讲诗，给小学生讲文学，孩子们最后都围拢过来，叫她“外婆姐姐”，既是外婆又是姐姐，既老又小，既怪诞又真实，混合着一种复杂的芬芳味儿。
更奇妙的是，我已五十岁了，竟然跟孩子们的感觉相似，有一种想叫她“妈妈姐姐”，甚至“妈妈妹妹”的冲动。
她已七十三岁了，竟然活脱脱一派少女气韵。一股自来的媚，媚中伸出万千花枝，在你仓促之间，骤然端出来万紫千红的一座果园。
她的眼睛有一股魔性，清澈无邪，使我想起木斧的诗句：“一碧见底的清粼粼的思想”，不止如此，她的眼角微斜，带着几分狡黠、几分预言家的味儿，她盯着你看的时候，就流转着几分辽阔又深沉，几分高在峰巅又近在眼前的神秘而又坦诚的波光。混合着一股复杂的芬芳味儿。
我不得不拈出一个词来形容她：巫女。
她并非巫山神女，也不是巫师，更不是女巫。
我说的“巫”，就是她浑身上下既老又小，既远又近，既现实又超现实，既凡人又宗教的一股复杂的芬芳味儿。
二
这次广汉讲座上，她用一口重庆话娓娓道来：“大朋友，小朋友……”。她讲果园的生活，她讲写儿童诗的起因，她讲采风诗的写作，她讲与艾青同船采风，她讲散文美与散文化的区别，犹如涓涓细流，流入听众的心中，润物无声。优美的语言，迷人的情景，使整个演讲成了一篇色彩绚丽的散文诗。
她说：“不要相信才华横溢。很多的才情丰茂，其实掩盖着内容的空洞……”
她说：“所有好诗都是一个圈套，你陷进去了，就被别人套住了，就说别人的话了，你要跳出圈套，要化掉……”
这些精辟的观点，令人如醍醐灌顶，畅美难言。回忆二年前，成都一个披头散发的男诗人跳将起来，箕踞于竹椅上，像座山雕一样教导大家道：“我告诉你们怎样写诗，要写得不让人懂，懂了就不好。不要感情，要空洞无物……”
而傅天琳先生却指出不要套套，要以生活为根，有创造，有发现。
她说原来她缺乏从万事万物中捕捉诗意的能力。看见大海的浪花就是浪花，但没有捕捉到浪花之魂。而艾青写水手，一个盼望出发，一个盼望到达，诗思辽阔，就是有创造有发现。
当她面临创作危机的时候，是孩子们拯救了她。北京的冬天，雪把树叶刮落了，还把一些树枝也压断了。她的孙子，用小手刨着雪，刨着雪是为了让树枝重回树上。“这就是诗呵……”傅天琳惊呼。
在互动环节，一个作者提问，对当前诗坛上流行一些晦涩难懂的诗表示不解。傅天琳说：“看不懂你就不看嘛，我也看不懂那些诗……”。这话使我想起金庸小说中令狐冲学剑，其师岳不群要他拘泥招式，生搬硬套，而大宗师风清扬却斥骂岳不群为蠢材。风清扬教令狐冲“行云流水，任意所之”。顺乎令狐冲活泼自由的天性，使令狐冲如饮醇酒。
我听傅天琳一席话，竟然也大有解放之感。这真不愧是诗学大宗师啊，她的理论，与吾乡大诗人覃子豪诗学大相吻合。
“各种派，现代派，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各种书我都读过，但并不受其拘束……”傅天琳这番话，使人感觉到她巫女一般的明慧与高致。
但她的谦卑依然是真实的。没有作和伪的感觉。她不吝赞扬：“你们都讲得很好，你们这里的诗人是一堆一堆的，你们当中会出大诗人，我得到很多启发……”何等的谦虚，真谦虚，令人自惭形秽的谦虚呵！
但她眼神中自信的光芒也是明亮的。
她说：“郑玲，诗写得好。是我心目中少数几个好诗人之一，只是没有傅天琳的运气好而已……”她如此清醒，自信，犹如高踞于天山群峰之巅上的一朵雪莲花。
她激赏余光中的“一朵表妹”，认为这一个“朵”字展示了汉语之美。她崇拜汉语，汉字，她说多美啊。
她鄙夷花拳绣腿的诗歌。她讲守西瓜的故事，她讲爱情天梯，她讲小孩子洗澡，她讲华山的树，她讲沙漠中的胡扬。她认识到自己羽毛一样的痛苦是多么渺小；她看见缺牙老太婆带着花冠，花冠压住她一生一世的痛……三
是的，她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太太，但她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太太。她是一个少女，她是一个巫女。她就是一个小学生，她又是一个大宗师，她的口头禅：“啷个这么好啊，好得不能再好了。我的运气真是太好了”。她说：“今晚我像过年一样……”但她仍吃得很少，一碟菠菜，也让她大呼：“太好吃了”。她啷个这么善于知足哟！她的这种“够了够了”的简洁哲学，从她的诗集中我找到了印证。
“随身行囊要尽量的空，尽量的轻，谁舍得把功名、利禄
统统扔掉！谁舍得捣碎捣碎自己的明月
捣碎词语制造的娴熟技巧
……
谁能喝粗茶吃淡饭穿布衣采四海朝露，获取天地间
绵延不绝的生命气息……”
她的句子：“你要空着手来/你要空着心情来/扔掉你扔不掉的杂物/那吸附在血液里骨头里的杂物啊你要扔掉你的绸缎你的锦……”
她的句子：“如果诗歌一定要有一个流派/你就是白雪教主……你要毫不保留给我苍茫，给我寒冷/教我认识到‘轻到最轻，竟是最重’……”
缀满她的诗集的，处处是神来之笔，奇思妙想，犹如她的果园，到处是黄的、绿的、紫的……她一定得了果园之神的点化，因此才有大宗师的这般云淡风轻，行云流水，才有巫女这般的神秘朦胧，精彩艳艳的美学的复杂的芬芳味儿
……
傅天琳，当代女诗人。1946年1月24日生于四川省资中县。1961年于重庆电力技术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市郊缙云山农场种果树直到1980年。其间，在诗和生活的感召下，开始尝试写诗。2010年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诗歌奖。一级作家，编审，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重庆新诗学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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