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苴却砚到芭茅草

华西都市报 2019-10-12 03:05 大字

□蒋蓝(成都)

攀枝花金沙江一线大裂谷中,清朝咸丰年间以来即以产苴却石、制砚台驰名。1909年该砚曾被云南省送往巴拿马博览会,一举获选。因产量小、运输不畅,加之工匠作古,湮没几近80年。经相关部门和民间工艺大师的不懈努力,苴却砚跻身中国“四大名砚”之一,而且集四者特点于一身,其实用效果媲美端歙,而尤以其丰富的膘、眼、线、纹等众多石色称雄于砚界,被誉为“中国彩砚”。

我感兴趣的,更在于苴却的读音和具体指称。

“苴”字,普通话读作“居”(jū)。在四川攀枝花、云南永仁一带的方言里,“苴”读“左”(zuǒ)。史志中称今攀枝花仁和区为“大姚北界,苴却又北界”,“苴却”,原是指这一大片沟谷深切的地区。

明朝嘉靖乙未年(1559),这一地区繁盛的么些族等,受到官府压迫,他们开始武装反明,东至会理,南至元谋,西北到永胜,西南至祥云。明王朝派通判张明、指挥王经平息叛乱之后,用武力控制震慑这一地区,在今永仁县城建立了“苴却督捕营”。从此,“苴却”正式用汉字写入了史志,指的是今永仁县所在地。到万历年间,这地区又再次发生么些、傈僳族群联合武装反抗政府,史称“铁锁箐之乱”。云南巡府邹应龙亲率数万官兵驻扎苴却督捕营指挥,历经年余,才将战乱平息。从此,这地区的么些、傈僳族群被赶杀。明王朝又在此搞“军屯”、“民屯”,会同大姚高土司从武定、元谋等地迁入白夷(里泼)到此定居,并委托了他们中的十个上层头人为“马头官”,分别管理通知这区域中十个地区,清代就称为“苴却十马”。到雍正年间,清政府采用“改土归流”策略,剥夺高土司的政权,把白夷下层从农奴地位解放出来成了佃农。“十马改里”后,苴却改为永定乡,并编定保甲,各地落地名载入了《大姚县志》。民国二年,永定乡正式设永仁县,宣统元年参加巴拿马博览会展出的大堡硝砚石以产地命名为“苴却砚”,而不称“永仁砚”。

对于这一段历史,苴却砚专家张竣山有他的看法,他对我说:宋淳熙进士高似孙所著《砚笺》收录有四川泸石砚,北宋诗人黄庭坚得泸川石砚赞其易毫受墨。传说三国时期诸葛亮五月渡泸,就在现砚石产地的拉窄渡口安营扎寨,他在水边捡得一块有七个眼的石头后,见石质细润,便制成砚台帐前使用,并称其七星砚。此石在唐宋时期闻名天下,后来不再称泸石砚而叫苴却砚的过程,则和这一地区管辖归属设置变化和民族纷争战乱有关。苴却石的绿斑就是石头中长出的“猫眼”,非常珍贵,以前只有端砚才有“猫眼”。苴却砚的读音,当地人读“左”,不读“居”,应该是来自彝族发音。其实,当地还有一个说法,明朝时当地人在一座古墓里发现一尊泥塑将军像,将军左脚踏马蹬,逐渐成为本地的保护神。因为将军左脚踏马蹬,后来泥塑像的左脚恰恰损坏,逐渐成为“左却”。明朝开始,云南省永仁县一带才为此石定名“苴却”。但从普通话和普及意义而言,我赞成还是读作“居”。

早在唐南诏时期,“苴”已是当地较为常用的语言,而南诏王室的后裔就是分布在滇西的彝族。在南诏,王子被称为“信苴”,“苴”是勇猛、壮大、显赫之意。官员、人名含苴字的比如:骠苴低、低牟苴、放苴、履苴、苴诺直、时牟苴、喻茜苴、罗苴子、尹辅苴等;地名含苴的如:利备苴、玉白苴、瓦波苴、思卡苴、里苴倾、六苴、苴却等。

作为少数民族发音的汉语记音现象,这种情况在西南地区非常普遍。根据我的调查,“峨眉”其实也是来自彝族读音:“俄沫”,这在彝语中是“大石头”之意。峨眉山、金顶、舍身崖、万佛崖,就是一块块硕大无俦、壁立千仞的大石,推测起来,应该是彝语中称呼的“大石头”,被古代采风的文化人以汉语记音的方式记载了下来,成为了地名。

在四川,“苴”字还有一个更为古老的文化源头:巴国。

《史记·张仪列传》记载:“苴、蜀相攻击”;唐代司马贞作《索隐》解释道:“苴音巴。……或巴人、巴郡,本因芭苴而得名,所以其字遂以苴为巴也。”苴国位于今四川省广元市境内,是周代的一个小诸侯国。苴国与当时巴国、蜀国齐名,渐次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公元前316年,秦吞苴、伐蜀、灭巴,在苴国治地设葭萌县;西魏将葭萌县改设为黎州,再后改黎州为利州;此后直至明代,广元一直为历代州、府、郡、路首府,元代统治者为显示其“德威广播,疆土广大”,改利州为广元,并将“川陕行中书省”由咸阳迁至广元。此名沿用至今。

“苴”字读音极多,旧版《中华大字典》上就有17种读音,如千余切,音居;宗苏切,音租;班交切,音包;总古切,音租,等等。但这些读音都同地名无关。

经过反复考量,苴就是四川民间称之为芭茅的植物。对芭茅有多种叫法,比如叫大巴茅、巴茅、茅草、芦苇等等,盛产于水泽、山塘四周,尤其是在川东一带,苴是巴地常见之物。巴茅又叫五节芒、菅芒花。河滩上大片大片的芦花飞扬的植物,高逾一丈,那不是芦苇,而是巴茅或芭茅,即芒草,准确的说是五节芒。

最早记录芭茅的是《本草纲目》。在“白茅”条下云:“芭茅丛生,叶大如蒲,长六七尺,有二种,即芒也。”又云:“五月抽短茎,开花如芒也。”即芒草中长有短穗的一种。在医家看来,芭茅清热通淋,祛风和湿。芭茅最显著的特征有两个:其一,剑状的叶子边缘锐利;其二,粗壮的茎秆填满海绵状的髓。芭茅十分柔韧而挺拔,它从各种茅草里峭拔而出,风却没有摧折它。

芭茅不仅仅成片生长在水边,田埂地头、房前屋后、坡边悬崖处处可见它的踪迹。几十株为一丛,年年长出即遭刈割,砍了又生,生命力极其强悍。以前芭茅是乡村一日三餐做饭的主要燃料,现在人们对它的需求已大不如以前,更有甚者,在春天就将它灭掉,因为它生殖力太强,农民认为它们“吸走了地力”,但是被铲除或火烧之后,芭茅的根茎照样能长出新芽,种籽触地即生根。顽强而执拗,简直像巫峡盐水女神对廪君的、化作漫天飞虫的爱情。芭茅纠结为一团,兴风作浪,难怪江南、四川民间有“芭茅养虎”一说,茂密的芭茅一直是老虎的隐蔽所在,芭茅花虎纹斑斓,就像是老虎的兄弟。

在我看来,芭茅林不但是老虎的栖身所在,也是乡野空间里传说的大本营。

芭茅叶子的边缘锐利有锯齿,很容易割伤皮肤。俗话说“芭茅是个鬼,就怕滚开水。”受伤后舀滚水泡手,伤口容易愈合。刚抽出的芒穗娇嫩,称为“茅针子”,微甜,在贫瘠的岁月里是小孩喜欢的零食。成熟的芒穗形如芦苇花,可用来制作扫把。芭茅茎秆可编草帘,通常充作柴火。我母亲幼年在资中县乡下生活,她曾经采集过十几天的芭茅花,才填充成一个枕头。由于耗费太大,芭茅枕头已经绝迹了。

对于人们的镰刀与冷落,巴茅倒也不予计较,依然顽强生长,傲然挺立在天地间,迎风俯仰,却从不会被劲风折断。植物的生命力,不禁让我联想起巴人、苴人那种强悍、坚韧的民风。用草的名头来张扬地望,就像西王母头上的“戴胜”,真是实至名归。

相传朱元璋登基后,一天他正在批阅奏章,发现有一份来自故乡的帖子,再看内容,是一首诗,内有如下句子:“手拿钩镰枪,杀尽土霸王。打破罐头城,拔掉汤元帅,活捉窦将军……”朱元璋看完,恍然大悟,忆起写奏折人,竟是儿时与自己一起放牛的伙伴。朱元璋念起旧情,当即封了那人的官职。这几句诗貌似描述战斗情景,其实朱元璋心知肚明,写的全是放牛场景。前两句是说拿镰刀割草;后几句叙述某次有趣的经历:一群放牛娃趁放牛之机,偷来人家黄豆,用瓦罐煨着吃。争抢中不小心摔破了瓦罐,泼了汤,豆子也撒了,伙伴们满地捡豆子呢!诗中提到的“霸王”,正是芭茅的俗称。

到了秋天,秋风赋予草木以不同的风的形象。那时芭茅花盛开了,秋风入林,万叶闪动,一派飒飒擦玉之声。巴茅花固然是四川山野里的一道独特风景,而在秋风打开的景致之外,河滩、山坡上还可以见到成团的“飞蓬”,在风里疾走,像一个施展地趟刀法的强人。我猛然想到,鲁迅先生所言的“野草”,想象里总是低矮的,其实未尝不可是芭茅,只有它的强悍,才配得上“野草”一词。

金秋十月,我开车带女儿、姐姐回了一趟母亲在资中县沱江边的老家,丘陵起伏的老成渝高速公路两侧,芭茅密密挺立,不知者还以为是人工种植的护路、景观植被。尤其是在资中、资阳一带具有赭红色土壤的乡野,我发现芭茅大体有两类:开银色花的芭茅高达三四米,茎秆粗壮,很像青纱帐;开紫红色花的芭茅明显要矮小很多,但漫山遍野,紫霞烂漫。农民告诉我,芒花栉风沐雨,色泽逐渐变淡、变白,这是芒花老去、种子成熟的标志。在阵阵金风里,我仔细观察,还可以发现飞离的花穗的种子,就像纷扬的细雪,缓缓飘过头顶,或停留在发际。细细听见芭茅的浅吟,人就突生一种悲秋之感。芭茅来年又是蓬蓬勃勃一大片;人,却是又老去了一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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