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吟于传统与现代之间——读魏光武诗集《燃烧的瞩望》
◇谢银恩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曾经指出：词以境界为上。他尤其推崇具有悲剧色彩的南唐后主李煜等人的作品，“词到李后主，境界乃大开”。字字玑珠，句句血泪，具有切肤之痛的个体生命苦难历程，使诗歌至纯至朴，随时光推移，铅华洗尽，闪烁着锋刃般的光辉。
如何对待传统文化，是任何一个写作者无法回避的问题。艾略特在他著名的《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指出：传统是一个具有广泛意义的东西，你若需要她，必须通过艰苦的劳动来获得。首先，它包括历史意识，这种历史意识包括感觉，既感觉到她的过去性，也感觉到她的现在性。
内江诗人魏光武是应该明白这个道理的，他在知青生涯中接触了 李白、杜甫、苏轼、李清照等古典诗人，“他们流芳千古的诗词给我开拓出另一番生命的时空,让我不甘沉沦的心在其间恣意遨游”（《燃烧的瞩望》P113）。诗人找到了他自己的源头，同古老诗歌的血液一起，穿越时空隧道，回到诗经澄明的血液，古朴而忧郁的文字，那些凄婉的情歌，那些至今让我们怦然心动的饱满的词语：蒹葭、夷草、荇菜，仍然在历史的荒原上燃烧爱情的黄金，依依的杨柳仍然在风中为乡愁招魂，霏霏雨雪擦亮被历史尘埃覆盖的累累伤痕。那是通往天堂与地狱的不朽呼吸，只为神圣而不可抗拒的心灵复活。“多少次/我吟诵《关雎》/沿着静谧的河边/一衣带水/我也曾迢迢而去/固执的期翼/支撑饥饿和寒冷（《燃烧的瞩望》P70），这不是已经死去的文字传奇，而是超越无数世纪以来隐藏在每个人内心中渴望认识、超越一切苦难的呼声，对抗现代以及由此繁衍出的后现代的物欲、权力、金钱对精神的围追堵截，诗人在此已不是仅仅满足一点怀古之思，渲染凄凉、落寞。“我从灯红酒绿的都市中逃出/逃逸金钱和权力/以及摩登女郎的翻云覆雨/为一缕原始的情感/寻觅生命中最圣洁的根基”（P74）,这就是诗人固执的坚持的诗歌的价值与意义。屈原放逐中绝望的挣扎，“天地间留下《橘颂》/一烛光照千秋的正气/在沧海横流中/遗世独立”，李煜的亡国之痛，这些深深地拷问着诗人的良知，面临精神殿堂的坍塌，人文理想与价值被遗弃，终极命运的未知，也许，只有诗歌还可以维护人的心灵尊严，如果不是自我精神萎缩到只有功能与欲望。
古典诗歌的浸润，使魏光武的诗歌具有古典的意境。“清明时节雨纷纷”/“朝朝暮暮/唱彻了三千年的信誓旦旦/月落乌啼”。这些经典的诗句跳跃在字里行间，或直接引用，或稍加修改，诗歌多了文化的内涵，显得空灵。保罗·策兰曾经表达过这样一个意思：诗歌是穿越。是的，诗歌不应该仅仅局限于直接描述结果，而应该更多地呈现这一过程。语言应该与心灵一起经受罕见的命运的淬炼与提升，敞亮人及其精神的境遇，因为我们实在找不到更准确的媒介来担当心灵的命运。所以，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之家。当然，魏光武肯定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他才能够从古典的意境中直接面对生存，正视苦难。“让苦难发出声音是诗歌存在的前提”。德国哲学家阿多诺反思二战大屠杀对人类的浩劫后，质问“奥斯维辛后写诗何以可能？”虽然诗歌不可能阻止坦克，但是任何灾难都不能剪断诗歌的帷幕。她是浴火重生的凤凰，与我们一同见证灾难，对抗灾难。
“母亲的坟墓遗失在动乱的岁月/祭奠和缅怀/如一丛丛荒芜的野草/被文革的烽火焚烧/母亲的魂灵/在寂寞的守望中/一天天衰老”，“断鸿声里/我看见/母性的河流/怎样经历苦难与辛酸”（《无字的丰碑》P87）。我们不由得想起“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北岛的回答率先表达了那一代人对于乌托邦的质疑与否定。这精神的火焰最终转化成自我确立与指认的精神力量。说到底，诗歌是一种对抗，与自身对抗，与生存对抗，诗歌不仅仅局限于愤怒与诅咒，虽然这种出自本能的反抗是诗歌的重要前提，但不是唯一。正视苦难的同时，还应该有向上的目光，来俯视它。“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里尔克在《预感》一诗里先知般道出了诗人的宿命。因此，从古典诗词的意境、从唯美的感伤到对虚无历史的控诉与指正，诗人走进了诗歌本身的悲剧意识。“远在远方的风景/星月一片”（《苦渡这片春水》）这里，我们明显感受到海子“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但是，他没有歌颂那义无返顾的殉道般的献身，而是期待“灿若天海的星辰/以永恒的光芒/照耀一身艰难的行程”。在《致凡高》一诗中，他写到“被热血与爱情浸泽的土地/以精神的至高无上/散射艺术的光芒。”个体生命是短暂的，会消亡。只有诗歌，相对于创作中写下那一个饱含心灵颠沛流离之苦，承担生命之重与轻的言词，才是永恒的。《海的构想中》，诗人歌颂传说中填海的精卫，“生命的火鸟/在海的黎明燃烧/大海涌起无边风景/即使这样死去/也是一种美丽”。美国自白派诗人普拉斯说过：死亡是一门艺术。尼采也曾发出旷世的哀吟：既然生命是一场悲剧，就让我们把她演得轰轰烈烈吧。面对生命，我们仍需确证的理由，面对语言文字，我们仍需存敬畏与谦卑之心，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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