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马路上的陈年旧事
□哈本厚
大马路已有160余年的历史,是烟台市最繁华的地段之一,烟台民族工业在此诞生与发展。我家是建国初期搬家至此,历经30余年,直至拆迁。建国70余年来,沧海桑田、日新月异,民族工业走过了艰难的启步历程,追溯陈年旧亊,如云似雾,苦中有乐,发人深省。
当时的烟台市委也在大马路上,进出市委大门的很多都是工农干部,他们的衣服布料是木机织的,人们都说这种布料不“扎固”人。这些人目光炯炯有神,和善亲民,作风雷厉风行,衣服却上不了档次,手腕子上没有手表,脚下也是麻线纳底布鞋。就是这一批人,奠定了新中国的根基。
吃饭是第一件大事 ——电与机器走进生活
我家搬至大马路庆安里不久,妈妈便在正间地上支起一盘石磨,我顿时感到有很大的压力,这意味着为了吃饭,我要拿起磨棍,走圈画圆,日行数十里,却在原地踏步。当时老家蓬莱的贫苦农民已分得骡马,平日令其下地干活,雨雪天将骡马的双眼一捂,便让其推磨。而已来到烟台市的我,为啥还要干这活?
庆安里南北走向,将大马路与大海,一根扁担南北两头挑,东侧有数个小胡同,西侧有间隔数米的门栋,由南向北数的第二个门栋,正对着东侧的第二个胡同口,便是一家磨坊,由于主人姓康,居民称之为康家磨坊。那时,虽说我家依然点着火油灯,街上也没有路灯,但磨房里已用上了电。
康家夫妻二人养着一头骡子、一头驴,迎门有一盘很大的石磨,骡子与驴轮流推磨,由于对外加工的粮食多,他们购置了电动过筛机,可谓“土洋结合”。当磨盘上堆满粉碎好的粮食,二人便开始忙活起来,丈夫卸骡换驴,把骡子的眼罩卸下给驴戴上,再把骡子牵进北屋的牲口棚,又把马槽中添好草料,将驴套至磨上。这时,妻子已将粉碎好的粮食放至电筛中,推上电闸后,电筛便“咣当、咣当”地运行了,她急忙将口袋中的小麦倒至磨眼上的大漏斗里,粮食加工又进入下一个轮回。
此时,夫妻二人沾满粉尘的黑发已幻变成白发了,本来康家媳妇面色黝黑,如今却挂上一层霜白,一位尖足老太太,用拐棍点打着地面说:擦上白粉,康家媳妇葱俊、葱俊的。
丈夫见卸套的骡子吃饱,就将其牵出磨坊,走出大门,骡子呼吸到新鲜空气,乐得一侧身四蹄朝天地躺下,手蹬脚刨、打滚撒欢了,忽儿又放开喉咙大嘶鸣,声音洪亮脆响,诱来一群孩子手舞足蹈、狂笑不止,令整个庆安里染上了家乡的味道。
“万国点心铺”的面粉都是在康家磨坊里加工的。对麦子加工、面粉粗细精度提出不同要求,磨坊都会满足。“万国”的门店在大马路上,听其取名,就知其不再是传统的糕点商店,果然如此,内中各类中西糕点应有尽有,中式的有:核桃酥、蛋糕、沙淇玛、香蕉条、蜜三刀等,西式面包门类齐全:奶油、香酥、蜜糖、夹心等。
“万国”的作坊设在庆安里内,走进里弄,香溢四方,若闻着香味来看光景,油糖相杂的美味会诱得你肚中的馋虫蠕动,这里有传统的泥烘炉、炭烤,更有时髦的电烤箱,无需添柴加炭,只见铁箱冒红,耀眼灼人,“洋味”十足,一块稀泥般的面团,送入烤箱不久,一个硕大胖嫩焦黄的面包便脱颖而出,令传统的中国人大开眼界。
那日,妈妈给了我五分钱,让我时髦一下,买了一个皮脆内软的面包,狼吞虎咽几口下肚,口留余香,肚中却像掉了个豆:不解饥困不解饿。我最喜欢的还是方砖黄泥垒砌的土灶里烤得焦黄的烤饼,铁锅烙制的“扛子头”(也称磕字火烧),也是五分钱一个,物美价廉,吃后摸摸肚皮,饱撑撑的。
一天,母亲又让我推磨,我禁不住问:“胡同头就有磨坊,为啥还让俺推磨?”母亲叹气回答:“加工一斤玉米、麦子,由2分钱涨至3分钱,磨坊还要赚走‘粗头’(即麸皮),咱家人多,一月至少需百余斤粮食,你们姊妹都要上学了,一人一学期的学杂费就需一块五,再说‘粗头’又可养鸡,咱比不了‘万国’家,人家不需要‘粗头’,卖了点心有钱赚,咱住家过日子,要算细账……”
正当我与姐姐将一袋小麦推完,妈妈裹着头巾尚未将其箩好,家中来客人了。妈妈挖了两瓢面对我说:“擀面来不及了,去压吧!”
大马路与十字街交叉处的东北角上,有一个“隆昌”压面铺,电动机用铁架吊在迎面墙壁的屋顶处,压面机放在大门口,长长的皮带将电机与压面机连在一起。业主首先将面粉调成面疙瘩,而后倒进压面机的面斗上,再将面皮机装上压面机,推上电闸马达轰鸣,机器飞转,一张窄而长的面皮便脱颖而出,用木轴将面皮卷好连压三遍,再卸下面皮机,装上面条机,薄薄的面皮通过面条机后,齐刷刷的面条如同瀑布般倾泄而下,业主抓住面条猛的扯断,顺手将一束又一束的面条放入瓷盆中,令我又大开眼,付款6分钱。
借家中来客的光,全家吃上了一顿打卤面,麦子是我推的,面条是机器压的,滋味不一样。童年生活,苦中有乐。
穿衣是第二件大事 ——身边有了染织厂裁缝铺
大马路将十字街一切两段,分为南、北两十字街,庆安里与北十字街相邻。北十字街可笼统称为工业区。当时,农村依然是纺车纺线,木机手工织布,农民穿着这种布做的衣服进城,只感觉全身都是线疙瘩,看着都觉得浑身痒痒。而在十字街上,与隆昌压面铺相邻的便是众多纺线、织布、印染等具有近代工业雏形的作坊,它们在行业上相互关联,却分属不同的业主。
孩童时的我稍有空闲,就愿来十字街看热闹,只是纺织机声太响、染房缸味难闻,时间稍长,响声令人心发慌耳发聋,味道令鼻子发痒胸口发堵。1954年公私合营之后,他们成为一家,几年后就搬出十字街。
织布的第一道工序是纺线,淘汰手摇纺车之后,棉花便用机器抽纱,沾满油污与花绒的抽纱机马达轰鸣,飞转不止,洁白的棉花眨眼间便幻变为棉纱线,之后又缠成一球又一球,皆为雪白色,无需担心脏兮兮的抽纱机会污染棉纱线。
十字街上有两家紧挨着的织布厂,各有两三台织布机,那时一个纺织女工通常看一台织布机,能看两台以上的,那是凤毛麟角。织布机的噪声震耳欲聋,说话时都要用双手罩住嘴巴,另一端对着听者的耳朵,声音是吼出来的。织布机上,两层棉线上下波动,飞梭在棉线间穿行,梭子刚至左边,就被挡板击回右边,瞬间又被打回去,循环往复,布匹便不断加长;偶有线头折断,头戴白帽、身穿白兜的纺织女工立即拉闸停电,熟练地接好断头,又送电开机,一切都在刹那间完成。
一家织布厂的墙壁高处还装有一台喷雾器,伴随着马达的旋转正喷云吐雾,车间内空气湿乎乎的,有阴冷的感觉,这样可降低粉尘、提高布匹质量。
这里没有印花工序,织出的都是清一色的白布。相邻的印染车间将白布去污漂白,而后染成单一颜色。炉膛内火花四溅,染缸内热气腾腾,工人将布匹投入其中,而后用粗竹竿把布匹翻来翻去,待满意之时,捞出来送至大马路边、十字街头的铁丝条上晾晒。一块块冒着热气的布料挂满路边,五颜六色的伴着海风飘扬,整个街巷,都散发着染坊缸那令人不快的刺鼻气味。
纺织厂的女工们一部分来自郊区农村,下班回家不方便。十字街40号的华新拔丝制钉厂停业后,部分住房对外出租,于是便成了纺织女工宿舍。
另外,上海打捞局烟台救助站成立,家属区安在大马路平安里周边,单身宿舍则租赁了拔丝制钉厂的房产,而其以浮筒为主的救助设备,安放在烟台山下的太平湾内,海面上因此添了一道风景线。
与此同时,我班又新添一位来自上海的女同学。她是上海打捞局烟台救助站的家属,姓石,操一口南方口音,装束比她人“洋气”了许多,可以说不在一个档次上。我的同位叫杨桂英,她父亲叫杨禄奎,就是被美国汽车压死的黄包车工,她常常瞅着天空,谁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震惊中国的“杨禄奎”事件发生时,她还在襁褓中。
小石与小杨的打扮天壤之别。小石对十字街纺织厂不屑一顾,嫌弃落后,有同学逗趣她为“南方蛮子”,她无奈地连连摇头,惹急了也会反唇相讥,老师说大家要彼此尊重。
与纺织厂配套,北十字街上有了两家裁缝铺,富足人家都买了布匹在此量体裁衣,我平生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了缝纫机。这两家裁缝铺都是我的同学家,一家用的是人力缝纫机,而另一家竟然用上了电动缝纫机,可以说在烟台市拔了头彩,这也让我明白:做衣服可以不用手缝,还可以用电,只要那机飞转一瞬间,妈妈在油灯下飞针走线,一夜也干不完,太神奇啦。只是我依然穿着妈妈油灯下做的棉袄。
南十字街有学校、图书馆、教堂等,可以称为文化街。十字街小学与图书馆的儿童阅览室对门,每天下午对外开放。我入十字街小学后最渴望的就是下午放学后,进阅览室看小人书,虽说刚入学认不了几个字,但那插图太勾人心魂。而这里有个规定:三年级以下的学生不得入内,我几次哭哭啼啼地哀求,都被拒绝,直到二年级下学期,我长得有个大孩子样子,才能偶尔马马虎虎地混进去,如今想起来也还很闹心:我不喜欢图书馆有这样的规定。
见识了日用品加工 ——造玻璃瓶修钟表都挺新奇
大马路西起点为张裕公司,它是中国民族工业的代表。大门有人管无法进出,只见拉酒的大板车里出外进,酒香四溢。我听出上世纪30年代曾遭一场大火,厂家将酒窖里酒桶中的酒全放掉,马路边流的全是酒,好喝酒的人忙用杯舀酒往水桶里装,临走还喝个酩酊大醉,路边的流浪汉,都成了醉汉。这事不知真假,只觉得有趣。
葡萄酒只有装瓶后方可搬运与出售。1909年(宣统元年),公司在大马路北,思永里南,十字街东,建起一座“张裕公司玻璃厂”自制玻璃瓶,引进法国式、德国式、日本式熔炉各一座,聘请上述三国工程师分别主理,年生产能力达100万只以上。在世界葡萄酒历史上,最早实现庄内装瓶,并专门创办玻璃厂制造酒瓶的酿酒企业,中国的张裕公司应是首当其冲。张裕公司玻璃厂除生产酒瓶外,还制造玻璃器皿,如肥皂盒等。
童年我最喜欢看的“西洋景”,便是瓶子的生产过程。透过挂满灰尘的铁丝网窗口见到:工人们拿一只铁管伸进炉火熊熊的玻璃窑中,取一块软如稀泥的料子,而后对着铁管的另一端用嘴猛吹,另一工人双手各拿一块模具,猛地夹住铁管另一端刚出炉的料子,眨眼间,刚出窑的火红料子,幻变成一个酒瓶子,还冒出一股青烟。如此周而复始,货台上便摞起一个瓶子垛,比变戏法还精彩。
上世纪50年代初,住在大马路真开眼。我第一次知道并亲眼所见:钟表可以小至挂在手脖子上,叫手表,有三大针与夜光之分,夜光表在漆黑的夜晚也能看时间。大马路上有个钟表行,主要业务是修理钟表,包括手表,也经营二手钟表、手表买卖。业主身宽体胖,走路威风凛凛,儿子叫东子,也挺有派头。有人曾调侃他:我到你家买一挂大钟,你给我坠上一个小表,行吗?东子急了:小的比大的还贵,没门!众人捧腹大笑。
进出钟表行的人都似乎高人一等,只有有钱且时髦的人才能戴手表,对此类人物的描述还有一首儿歌:留分头、不戴帽,镶金牙、自来笑,戴手表、挽三道,穿皮鞋,走洋灰道。挂有这样的时代标识,就算打上了“富”的烙印,有了张扬的本钱。
当时的烟台市委也在大马路上,进出市委大门的很多都是工农干部,他们的衣服布料是木机织的,人们都说这种布料不“扎固”人。这些人目光炯炯有神,和善亲民,作风雷厉风行,衣服却上不了档次,手腕子上没有手表,脚下也是麻线纳底布鞋。就是这一批人,奠定了新中国的根基。
建国初期,我刚懂事,回味起那些早已尘封的往事,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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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昌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隆昌市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