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家乡事,品故乡情


我们一起用高腔呼喊,并且回答

四川农村日报 2017-09-29 06:03 大字

马平

2017年春节过后,我在几年前写长篇小说时落下的腰腿病痛更显沉重,安坐片刻都成了奢侈。事实上,就算没有这个病痛,我也坐不住了。

脱贫攻坚,这个壮美的时代命题,又将在春风里掀开崭新的一页。寒冰既破,鲜花正开,我听见了春天的召唤。

我所供职的四川省作家协会,正精心组织以脱贫攻坚为主题的文学活动,广泛发动四川作家奔赴脱贫攻坚主战场。整装集结,秣马厉兵,我听见了战鼓的催征。

我是从乡下走出来的作家,对农村贫困群众的生存状态,心里是有数的。我也深知,这一场针对贫困的、声势浩大的围歼之战,既传递着深切的体恤和无尽的牵挂,也彰显着坚定的信仰和不屈的壮志。

一棵金弹子,一座老戏楼,在一个乍暖还寒的春夜,倏然间向我逼近,靠拢了。

金弹子,是我半年前在广安市一个贫困村见到的。当时,我带领一个作家小分队在那里开展“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题实践活动,参观了一个单身汉经营的小花圃,在那个盆景跟前停留了一会儿。金弹子是从山上采挖回来的,那桩头,那茎干,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才完成了那么奇崛的造型。那金红的果实,穿越寒冬,让一个春夜平添暖情暖意,并将照耀我走向一片花海。

老戏楼,是我三个月前在绵阳市游仙区乡下采风时见到的,我已经为它写了一篇散文。它名叫乐楼,据说是四川省保护得最为完好的清代戏楼之一。那牢固的戏台,敲锣打鼓,让一袭春风捎来好词好句,并将引领我唱出一段高腔。

那个夜晚,金弹子刚让我坐下,老戏楼又让我起立。我坐立不安,直到两个人物恍然出场,我才渐渐消停下来。他们就是米香兰和柴云宽最初的影子。当年在川剧“火把剧团”演过戏的这两个人物,正为贫所困,因此他们并没有登上那老戏楼,甚至没有来得及转过脸来,眨眼间就无踪无影。

他们送来了著名的川剧高腔,隐隐约约,一声或者两声。

“高腔”这两个字,就这样正式登场亮相。中篇小说《高腔》,也由此启幕了。

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我一边治疗腰腿病痛,一边搜罗脱贫攻坚的相关素材。我发现,我和来自基层的朋友说起脱贫攻坚这个话题,差不多都能立即说到一块儿,因为大家都或直接或间接地参与其中。一次,一个市文化馆馆长对我说她头天还在贫困村里忙到天黑,而同时从另一个地方来的人里面,就有一位是在贫困村挂职的第一书记,正坐在我的面前。

小说中的人物,就这样一个一个冒出来,不断地向我靠拢。

没错,生活一直这样慷慨地赐予着。我当然知道,更丰富的生活空间,在书房和茶室之外。我来不及等腰腿稍好起来,就躺卧在小车后排,开始下乡了。

最先,我去了仪陇县安溪潮村。那个贫困村脱帽之后的面貌,再一次颠覆了农村留给我的记忆。几位镇村干部领着我在村里参观了一个下午,我在离开时一直回望那个山坳,直到把它装进了心里。

接下来,我去了蓬溪县拱市村。那个村的第一书记蒋乙嘉,已经当选党的十九大代表。他舍小家为大家的故事,也已经由中央媒体向全国传播。他带领全村人种下的地涌金莲,都快涌上大大小小的道路了。那沉甸甸的花,也让我在做记录时又一次掂量到了文字的分量。

一个朋友牵线搭桥,让我见到了阆中市一个贫困村的第一书记。那是一个书卷气十足的女子,工作单位在市级机关,但说起她在村上的工作,却讲得头头是道,让我这个常以熟悉乡村生活自诩的人自愧弗如。

我不能在车上久坐的麻烦,阻断了我再去访问那个单身汉的小花圃的计划。一个朋友帮忙,在成都近郊郫县为我联系了一个花圃,我赶过去参观,并且和它的主人成了朋友。那花圃里不止一棵金弹子,我在后来不知给那个朋友打过多少电话,好像要问遍每一棵金弹子的前世今生。

我有一个至今没见过面的朋友,因他喜欢我的文字而结缘。他在大巴山深处经营花木,为我发来了无数张野生金弹子的照片。

金弹子开路,并非所向披靡。夜深人静,我从书橱中摘出一摞川剧剧本,希望从中得到一些帮助。我的夫人生在川剧世家,一家人都成了我的川剧顾问。我过去知道川剧弹戏《花田写扇》,却是这一回才知道了川剧高腔《迎贤店》。

花田沟,我的心里早有了它的地形地貌,它几乎就是安溪潮村和拱市村的叠加,再添上一座老戏楼。

迎贤店,后来成为我小说的重要一节。

红鸾袄,这个川剧曲牌也在我的小说中适时发声。

我在汶川大地震极重灾区青川县挂职担任副县长时,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川北薅草锣鼓非常熟悉。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川北薅草锣鼓也搬了过来,参与标注一个山重水复的“四川故事”。

我在前期所做的这些工作,都不会为我的写作提供任何一条现成的道路,无论是通村还是通户。农村一度被遮饰的问题,已经被脱贫攻坚这个时代壮举逼现出来,不容我视而不见或充耳不闻,也不容我避重就轻或敷衍塞责。

不过,那些“等靠要”的面影很快就淡化了,并没有湮灭我的激情。

倒是有一张美丽的面容,日渐清晰起来。这是一个农村新型女性形象,她就是米香兰。

第一书记丁从杰出场虽然稍晚一步,但他肩负使命而来,虎虎生风。

米香兰的丈夫柴云宽、市文化馆馆长滕娜、村支书牛春枣、单身汉牛金锁、残疾人米长久,他们都有着各自的担当,也都有着各自的声腔。

我已经明白了我的任务,那就是要让花田沟村的每一个人,都发出自己的声音,一齐向贫困宣战。我还必须和丁从杰牛春枣们同步,调动花田沟村一切资源,一座戏楼一座拱桥,一条大路一条小溪,一棵古柏一棵花树,一个盆景一个鸟窝,一声布谷一声口哨,一句戏文一句山歌,一齐向贫困发起围剿。

最要紧的,还有一个老柴疙瘩。它从悬崖边上移走,东躲躲西藏藏,最终灿然亮相,成就了一片花海。

那是一个老桩头。它倔强的茎干,在初稿上是每一枝都结果,在定稿上却是每一月都开花。

那个移换的过程,差不多就是一出戏。

我去拜谒老戏楼那一回,还在绵阳市游仙区观赏过一片月季花海。我有很多关于月季的问题需要请教,就联系上了那月季博览园的董事长,她来成都时我们在茶舍见了面。她耐心地听我梳理小说的情节,突然问我,那个让两家和解的老柴疙瘩,为什么是金弹子,而不是那最初救人一命的七里香?

我说,我需要给单身汉牛金锁一笔钱,而七里香卖不了那么多钱……

她说,你不知道,七里香比金弹子更能卖一个好价钱。

我详细询问,这才知道自己没弄明白的,并不仅仅是市场行情。生活又一次现身说教,谁才是真正的老师。

那个在大巴山深处的朋友,又发来了无数张野生七里香的照片。

尽管我已经为金弹子找到了买家,却是说撤就撤。那些词句在我眼前消失殆尽,一果一叶都没有留下,让我一连几天怅然若失。

金弹子换成了七里香,七里香嫁接出了月季。这一条鲜花的道路,就这样从迷途中拽回来。我们这一拨人,就这样天南地北地聚拢来,结成了一个团队,一起为花田沟探寻发展之路。

路越走越宽,磕磕绊绊却依然不断。

那两个第一书记,轮换着成了我的创作顾问。我写到卡壳的时候,一个电话打过去,一条信息发过去,问题总会迎刃而解。

我的一个初中同学一直在乡镇上当领导,他差不多就是一个农村工作的政策匣子。我遇到了他可能说得清的问题,不管是大清早还是大半夜,我都会不管不顾地拨打他的手机。比如,贫困户异地搬迁政策、通户道路的资金来源、宅基地复垦之后的归属,等等。

我没有想到的是,人民文学杂志的老师知道了我的这个写作动态,在关心我身体健康的同时,一直关注着这篇小说的进展情况。如果没有来自人民文学的指导和鼓励,很难说这篇小说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命运。

同样,那些提供帮助的人如果少掉一个,这篇小说也可能有一个或大或小的走形。

高腔,就这样提升了它的高亢与激越。

高腔总会有帮腔。帮腔,正是川剧高腔最为显著的特色。

如果是我在唱高腔,那么,不知有多少人在为我帮腔。

如果是丁从杰米香兰们在唱高腔,那么,我和这个团队一起在给他们帮腔。

脱贫攻坚,正在书写着人类反贫困历史上最为辉煌的篇章。我创作的虽不是鸿篇巨制,但我可以坦诚地说,我在写作全过程中也像脱贫攻坚本身一样,着实花了一番“绣花功夫”。我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和懈怠,在既不能坐也不能站的时候,我只好在椅子上跪下来。

中篇小说《高腔》2017年5月30日定稿,在《人民文学》2017年8期发表,被《小说选刊》2017年9期选载,据其改编的同名话剧正在紧锣密鼓排练之中。

我深深地感谢《人民文学》!

我深深地感谢为这篇小说提供帮助的每一个人!

我深深地怀念初稿中的那棵金弹子。她翩然而来领我上路,完成使命之后悄然而去,重新回到了任意一个花圃,或者山野。

我真诚地祝愿现实中的那个单身汉,他也像小说中的牛金锁一样,已经有了如意的生活伴侣。还有,他那一棵金弹子也已经走上了一条更好的道路,果实累累,琳琅满目。

我相信我的腰腿会好起来,好让我继续下乡。我相信我在乡间会遇到米香兰们柴云宽们,我们无论是谁朝对方呼喊一声,都会听到热忱的回答。这是因为,我们已经一起用高腔呼喊过了,并且回答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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