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柑橘
□ 王英（西充）
初冬， 南方的香江依旧阳光明媚，温暖如春，我的老家川东北却已是大雾笼罩，阴冷侵肌，草木凋零。
侄女在微信发了两则视频，一是父亲的那片清幽的柑橘园，鲜橙色的柑橘在雾岚中似小灯笼特别明媚，父亲忙碌的身影一闪而过；二是戴着蓝布帽子的父亲低头正在给柑橘分类，他的动作慢而专注，我知道他是在思考:这个橘子应划分到哪一类呢? 沐浴着香江的暖阳，看了一遍又一遍视频， 我眼眶湿润，往事历历浮现。
父亲年轻的时候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病愈后被分派到本村林场种植柑橘， 据说是对我们家的特殊照顾。林场的瓦房建在四百米高的山上，四野无人，山下方有人家。林场有六个工人，都由农民担任，负责种植满山遍野的柑橘树。我还未出生，父亲就去种树了。时光如白驹过隙，我上小学了，父亲已种树二十年。二十年过去，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 山乡大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政府把田地分给农民，林场的柑橘树也花落各家，林场解散。
有了自己的土地，父亲开始打造果园。林场山上的柑橘离家远，不便管理。父亲便把一些树移栽到近处，再买了许多小苗栽培。从此我们家房前屋后和近处的地，都成了柑橘园。恰逢其时政府大力扶持农民种植柑橘。村里有一块名叫月儿湾的良地，就在我们家后面几十米高的山上，土壤肥沃，面积很大，每家每户都分得一块，这块地成为了政府指定的柑橘基地，也是父亲的第二个果园。时隔多年，别家的树木无人打理，都营养不良似的，也不挂果。只有我们家的树充满生机， 果实累累，这都归功于父亲。
记事起， 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虽然他从没有打骂过我，也很少打骂几位兄长，但他冷冷的面容让子女们望而生畏。因此，我们与母亲很亲近，与父亲十分生疏。那时候的我曾与要好的同学谈起家庭，她们都说自己的父亲比母亲和蔼，父母关系融洽。我诧异又羡慕。父亲常常沉默着，沉默着像照顾婴儿一样温柔、细心和周到地去侍弄他的柑橘树。 诸如施肥、打药、除草、修枝、嫁接和砍去旁边抢营养的大树……种树需要知识、技术、钻研。小学毕业的父亲常看的是药书和种植柑橘的书。渐渐地，父亲的种树技术在全乡小有名气。有好几次， 乡广播站还点名赞扬了父亲。记得当时父亲没有说话，煤油灯微弱的光芒下，我看到他脸上的线条很柔和。
经过父亲的精心打理， 春天，柑橘树开出洁白的花朵，散发出醉人的幽香。我喜欢在橘子园里徜徉，对柑橘总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大约就是跟着父亲耳濡目染的吧。秋冬，深绿的温州蜜橘、橙色的鹅蛋柑、血柑、碰柑、脐橙相继成熟。随着时代发展，品种也不断改变。种过两棵柠檬树，当时人们不喜欢那酸溜溜的味道，也不懂用来泡水喝的好处，很快父亲就把它们嫁接为橙树了。在种树过程中，肯定也遇到过不少难题，我所知的有落果、熟果裂口等等，即使父亲很努力， 也不能完全改善，心里的难受可想而知。每一次收获最大最好的柑橘， 父亲从不舍得留下来自家吃， 要挑去县城卖钱给我们交学费、储钱建房子。忽然想起“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何等贴切，古今皆然。只是今人到底要比古人幸福得多。 子女多，开支大，农民收入有限。这也是后来打工潮最重要的因由。
川东北的冬天湿冷逼人，白茫茫的雾大半天才散， 田里的水结成薄冰，柑橘树上披了一层白霜。这是父亲收获柑橘的季节。父亲用果剪把柑橘小心翼翼地一个个剪下来， 轻轻放到竹篓里。他说重了会碰伤，伤了会烂。他嫌做事麻利的母亲毛毛躁躁， 总是亲力亲为。前一天摘果分好类，挑去放到住在公路边的三哥家，方便上车。第二天凌晨四点钟起床，坐半小时巴士到县城，再挑着一百多斤柑橘步行二十分钟在街边把柑橘拿出来零售。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么多年的每个冬天，父亲都是这样卖他的柑橘。年近八旬的父亲是个极度怕冷的人。 一到冬天， 他晚饭也不吃， 下午四点多就要睡觉，他说这样才暖和，穿多少衣服都抵不上被窝。但是到了要卖柑橘的时候，不管多冷他必定早早起床， 吃了母亲做的早饭，踏着白霜，冒着浓雾去卖柑橘。我们都劝他不要再种了，年纪一年比一年大，柑橘水分多，又重，他却舍不得。我们说那就卖给来乡下收购的人吧。 他说价钱太便宜了，还不到零售价一半。母亲说：“平时，你爸常说这晕那痛，要卖柑橘，他精神就好得很！”父亲有高血压、冠心病。侄女说：“是啊，每次要卖柑子，公心情特别好。”想起去年我回到老家去月儿湾的果园转时， 不爱拍照的父亲主动问我：“要给我的树照相吗？”看看那时的父亲，眉头舒展，满脸笑意。曾经严肃古板不可亲近的父亲老了，变得可亲起来。每次聊起他的柑橘， 走到他的果园， 他那么愉快，那么自豪。我终于明白了，他对待柑橘的一片深情，绝不仅仅因为柑橘可以赚钱。爷爷奶奶早逝，父亲大半生与橘树为伴，异乡为家，种树既是他的精神寄托，也是他价值的体现，更是他难舍的情怀。
长大了，我渐渐理解了父亲，渐渐懂得了他的苦痛， 懂得了他对柑橘的爱———深沉、内敛，就像爱我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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