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堂藏百福
◎李一清
十多年前， 一位随央视乡村旅游类栏目组去过太多经典地方的诗人朋友，曾竭力向我推崇西充县仁和镇境内的岁堂山和山中的百福寺， 直夸那是难得的好去处，可堪游玩，绝无后悔！问何以好去处。朋友搔首一阵，却才道不可言说。
好一个不可言说！
他大约忽略了我籍贯西充， 更不可能知道， 早年我也曾对他口中的那所谓佳妙处有过慕访， 得来的印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现在还能记取的无非一峰孤秀，交接远旷，四望田畴桑林，点黛设色，炊烟起处，村落间疏；山中植被尚好，有涧、有瀑，皆无涉险跌急宕，随和落差；至于百福寺，我孩提时便常听大人们言及的， 不知是当时粗枝大叶还是它谦虚得太不惹人注目， 事后竟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我那位朋友的对它的 “不可言说”，或许正如他们诗人的写诗， 其种种意蕴旨趣，都只在深纳于中，提供给不同的读者去品鉴意会。这一诗文的最高境界，它可能更适用于自然山水， 只可惜我那次的岁堂百福之行， 仓促中竟不能有丝毫的领悟。
幸而不久前我受邀回西充参加一次文旅活动，再度相遇百福岁堂，多年前的那次疏忽，才得以有机会弥补。此次我再不敢有当年的走马观花， 一上来便心眼并用，目的都在品察这“好去处”究竟好在哪里， 竟至于我那位才华横溢的诗人朋友“不可言说！”
上山的土路如今铺上了水泥， 也较原来宽阔平整。夹道长木擎空，遮拥得山道阴了，要上到山脊才乍见天光。这岁堂山海拔500多米，即使这样的高度，在苍茫漠漠的一望浅丘陵地带， 它也是异峰突起，诸峰匍伏其下。山名岁堂，不由让人想到“永岁之堂”“岁寒不凋”一类，感觉这是个和长寿有关的地方。 莫非这儿的环境最适合养生，此地居，多寿者？要不，何以“寿堂”名之？山中果然多松柏，仅松林就达500余亩，布幽谷深嶂间，风起时松涛涌卷，其声轰轰如雷。更多竹，且品类繁多， 这就于苍松翠柏间插入枝枝节节或片片青篁， 自在标新， 种种点缀。杂以涧水、悬瀑、流泉、真个是屏山献青，画峦滴翠，整座岁堂山，幽异不可名状了。
这幽与异要仔细观察才能感觉得到。幽无处不在。异不常见，有，也无甚奇崛，似只在像与不像、奇与不奇之间！不标新立异，不逞险斗绝，不哗众取宠，其表现恰如一位高寿的隐者， 早经世事洞明，只要生平和心，做平和事，露平和相，示平和人了。就融入了这山平和的气质，于云灿烟霞、竹树空疏中，博雅出几分远淡，幽静了几点澄明。感觉这山中还就真住着一位叫“岁堂”的老人，他不知有汉魏，只知宽仁、中和与包容，此刻正芒鞋竹杖，陪着我们亦步亦趋。
百福寺又藏在这岁堂山中！ 我不记得当年有没有来过这儿， 总之没留下深刻印象。原以为它是一个很大的寺院，不然不会那样名声显赫， 谁知这座初建于隋、 重修于明永乐三年的寺庙早已名存实亡，只院殿存留至今，倒也精巧。外围的一面高墙，依稀可见一巨幅壁画，图绘的僧众与佛教故事， 色调清晰， 线条流畅，提醒参观者这儿曾经是宗教场所，也曾香火鼎盛的！衰落不知始于何年。我们去时，正见它庭院空寂，有三五衣着朴素的老人，貌相清癯，尤其逸然的神态，直让人感觉如遇神仙如对先民了。
原来百福寺的有名， 和佛教华严五祖圭峰禅师宗密有关。 据传他一度在此坐禅，且有诗为证：“茅庵小结俯清泉，闻说圭峰此望禅。细取山前飞白鹭，香岗石上吐青莲。”宗密名何炯，西充人，算得上是一位乡贤了！曾第进士，于唐宪宗元和二年出家，圆寂后谥号“定慧禅师”。裴休称赞他是“真如来付嘱之菩萨，众生不请之良友。” 至今在佛学界仍影响广泛深远。其实，宗密的闭关之所在终南山，因常住巨龙岭之圭峰兰若，故世称“圭峰禅师”。他在百福寺的所谓“坐禅”，我猜很可能是受该寺法师和家乡信众的邀请，在此仅有过短暂的佛学讲授而已！
“兰若”是兰草和杜若的合称，有“寂静处”“空闲处”“远离处”之意，泛指普通的寺庙和可供修行者静修的房舍。如此，百福寺倒符合“兰若”的特征，它匿于岁堂山中，被一峰枕靠，两冈环掬，前临开阔，有古柏数十株，皆虬龙扎地，干叶拂云， 粗大到非三五人、 或七八人合抱不可！证之植于唐，迄今已有千多年历史。蔼然于旷野之上，静笃于天地之间。却不成林，也不成片，各自一隅独处，至少有相向而立！遗世而独立，卓绝而孤傲，澹然而自适。既不争于世，也不争于同类，不由人不肃然起敬了！
突然从它们身上， 明白了我那位诗人朋友何以要称此地为“好去处”，且好到“不可言说”了！不可言说的最高境界在“只能意会”，能意会到的，当然也就是最美的！
这最美， 某种程度上为西充曾经的交通闭塞所庇佑。 而今有五条高速公路过境， 其中有出口就设在距此不远的仁和镇，岁堂山与百福寺，它还能如原来的“藏”吗？藏，又能藏多久？开发是很难避免的了， 发展旅游能带去一方经济的腾飞。我希望它藏，藏住这块未经打磨的璞玉，供懂得它的人去赏玩、去品味；我希望它显，显到熠熠生辉，引游人熙攘，纷错如织。
“藏”与“显”是一个充满了悖论的哲学命题。正如人生的做选择，曾经的岁堂藏百福，何去何从，确实需要一番考量与智慧了。（李一清 著名作家，四川省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南充市作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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