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汉语深处的兰
第一次认识它，是在西充县一所乡村小学的黑板上。 德磊老师说，它头上有两个耳朵，下面是一片湿腐的土地。但我感觉那不是土地，是海军衣服上的飘带，或者是我即将要通过的斑马线。它有一个好听的发声：lan，音域开阔，悦耳动听，如果不完全打开下巴，你是无法准确捕捉到它的音质的。可是我鼻音严重，口型不正确，每次都读成了nan。我读出来的兰，好像拘泥的盆栽，失去了兰花野生的活力，惹得老师非常生气，惹得同学哈哈大笑。读音不准没关系，你该知道它的意思吧。 老师指着黑板说，兰草、兰花，是一种野外生长的植物， 细胞里散发出淡淡的香味，很受人喜爱。
那时候班上有个女生叫春兰，长得非常漂亮，眼睛大而扑闪，鼻子小而坚挺，头发好像一挂小瀑布。春兰成绩名列前茅，但她不骄傲，爱帮助同学，积极乐观，身上也有淡淡的香味。 我怀疑那是作为植物的兰的香味。
后来德磊老师又讲了很多关于兰的知识。 虽然兰只是一种植物， 但不是一般人可以比喻的。“惟吾德馨”， 才可以和兰相提并论。 将人和物结合起来， 自古有之，但那人是会被称之为人物的。被称为人物的人， 品德、 素质很好，本事也大。尤其和兰结合起来的人物， 还可以称为君子，“君子兰”。
我小小年纪，当然不能算“人物”， 自然也无法理解得那么深远。但我知道，黑板上的兰，笔画简单，形式却很好看，发声也很好听；而距离我不远，正在回答问题的春兰，身上散发着香味，声音清脆悦耳，非常惹人喜欢。但我不敢喜欢，因为我觉得“春兰”是让人崇拜的，喜欢就是亵渎。我只有暗暗努力， 争取在分数上距离她近一点。毕竟，能够靠近兰的人，也是不错了。
后来读中学，读师范，对兰有了更深地了解。 它上面的耳朵一会变为了两个气泡， 一会变成了两片树叶，一会像升起的电视天线。但植物学老师不太理会这些变化， 他坚持用形而下的观点分析兰花， 并将其分为“地生兰、气生兰、腐生兰”三大类。地生兰大部分品种原产中国，因此又称为中国兰， 被列为中国十大名花之首。 中国兰又主要分为：春兰、蕙兰、建兰、寒兰、墨兰五大类。植物学老师的讲解枯燥乏味， 每当这个时候， 我的思维就陷入到那个美女同学飘散的芳香中了。 后来春兰全家迁移到了深圳， 成为沿海那边的一株兰花了。 只是偶有兰香飘溢过来，化为文字进到我的诗集里，充满了春天的气息。
书法老师写出的兰， 注重字形的变化，线条的弹性，一笔一画，张弛有度，力透纸背。那个兰字，就好像一株真实的兰花， 凸显在整个书法作品里。 但如果一幅书法里重复出现某个字， 就得讲究形式的差异了。比如“兰”还可以写成“栏”“蘭”“斓”等不同的模样。此时，兰的耳朵和飘带便隐藏起来， 隐藏到泥土的深处。追问原因，答曰通假字也。我似懂非懂，感觉到了兰的深不可测。
语文老师则主张形而上的研究，将“兰”更多地归结到精神和主义之中，归结到意义和隐喻，将兰和梅、竹、菊相提并论，一并誉为“四君子”。影视界的刘德华、张学友、郭富城、黎明也被同学们尊为“四天王”， 但我更喜欢拟人化的“四君子”， 尤以兰为甚。 兰花也好，兰草也罢，只要附上“兰”这个字，就一定是美好的、脱俗的，就可以行走在汉语深处，出没在诗歌里面。“兰生幽谷无人识，客种东轩遗我香”“千古幽贞是此花，不求闻达只烟霞”“手培兰蕊两三载，日暖风和次第天”。
现实中好多人， 都想努力地将自己依附在作为植物的 “四君子”上， 尤其希望具有兰一样的芬芳和品质， 于是给自己的名字赋予了和兰有关的意义。女人一旦和兰有关，则多半是“兰心蕙质”；男人如果和兰有关，则多半是谦谦君子。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应该具有“兰”的芬芳、“兰”的精神、“兰”的品质。这或许才是兰的真实意义。
小时候那个叫春兰的女生，她的眼睛、头发、香味，她优异的成绩，她乐于助人的品质， 再次浮现在我眼前。算起来，我和她已经分开三十年了。乡村小学的黑板上，德磊老师书写的 “兰” 字早就风化在岁月深处，但兰的品质和芬芳，正通过汉字一笔一画地传递给我，伴随着我，包括我接下来要走的路。
兰。我尽量张开下巴，畅通鼻腔，发出lan的声音。这声音真实嘹亮，触摸到了兰的耳朵、土壤和芬芳。
◎何源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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