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充人郑小琼:用缓慢的诗歌保持对复杂世界的感知

华西都市报 2020-09-06 04:37 大字

郑小琼打工照。

诗歌需要天赋,但想要在诗歌艺术上走得更深,还需要足够的勤奋和执着。诗歌改变了郑小琼的现实命运,帮助她从流水线工人成为纯文学杂志《作品》的副社长。但她对文学的追求,浓烈之情不改初衷。在她的朋友圈里,经常看到她又去哪里调查,又有哪些题材促动了她的文思。看得出,她是一个一直在路上,潜力无限的诗人。

我选择了诗歌,也决定了我的一生

封面新闻:从工厂流水线到文学刊物的办公室,工作状态的改变,对你的写作带来怎样的影响?你对诗歌的热爱,执著依然浓烈。这背后是怎样的精神力量在推动你?

郑小琼:诗歌对于我来说,只是人生的一次偶然。它让我想起美国诗人弗罗斯特的诗歌,“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诗歌对于我来说是人生的一次选择,当我选择了它,也决定了我的一生。我是一个简单的人。人生对于我来说,简单得只能做一件事,写作是我人生决定做的事情,它不会随环境的变化而改变。

我有过接近八年的工厂生活,工厂生活带给我价值观、世界观的改变,也决定了我观察事物的视角。这八年正好是我人生成熟期,它带给我的影响是巨大的,比如它影响我对诗歌意象的探索,比如我在诗歌中探索人类与机器、人与人类自己创造之物如何共处,让工业名词焕化出一种古老的诗意。诗人有机地将工业名词与自然意象融合,让工业器物与诗意表达之间有了巧妙的平衡。

封面新闻:2019年你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你正在写一部关于乡村的诗集,现在进展如何?如今你常住广东,隔着空间的距离来回望故乡南充,是怎样的感情?它带给你的诗歌灵感多吗?

郑小琼:我完成了一部叫《村庄志》的乡村诗集,这部诗集已经出版了。我还在写一部关于故乡南充的诗集。我的老家在嘉陵江边,龙门镇是嘉陵江边一个非常古老的镇,从搬罾到龙门,这一段嘉陵江给我太多的记忆。我一直在写关于这段河流的诗歌,现在江上的沙洲不见了,江边的树木也被砍伐了,我在一首叫《江边》的诗歌曾写道,“江边人似树,岁月水中流,”这种感觉一直萦绕着我。

“打工诗歌”

因直面现实的勇气而可贵

封面新闻:在工厂流水线上的劳动往往是机械重复单调枯燥的。也正是这种枯燥单调,让敏感的心灵格外渴望诗意。出现了不少打工诗人,打工题材的诗作。作为曾真实经历过这种体验的诗人,你觉得有打工背景的诗歌,总体会有怎样的特色,格外打动人心?

郑小琼:“打工诗歌/打工文学”这个词语最早出现在上世纪80年代,几乎与中国先锋文学同时起步,同时期的文学期刊都曾刊发过大量打工文学的评论与文本。

在传统的文学传播方式年代里,“打工文学”因其创作者弱势,以及打工群体与打工词汇的局限性(主要存在于广东沿海的工厂与城市),这部分声音有意无意地被忽视了,也不被人注意。

伴随中国制造业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中国制造,关注中国打工者的生存环境与待遇。关注到反映这个群体真实境遇的“打工诗歌”,重新认识打工诗歌。“打工诗歌”真实、客观地反映了中国打工者存在的种种问题。“打工诗歌”因其广泛的社会背景,其作品深刻揭示了现实之下的种种真相、生存困境、人性,特别是直面现实的勇气在当下显得极为可贵。

封面新闻:当看到国外的诗歌读者、研究者,对你作品的反馈,你一般是怎样的感受?

郑小琼:我去了欧洲多个地方朗诵,当我朗诵工厂的诗歌时,常常会遇到以前在工厂待过,或者在工业区生活过的听众,他们会跟我一起谈论工厂的往事与记忆,然后告诉我,我写出了他们心中想表达的东西,我很在意这些普通读者的感受。有一次我去法国朗诵,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太太走过来,跟我说起她的过去,我觉得很有意思。

封面新闻:在你的诗歌里带有很大的知识含量。我想这跟你的阅读有很大关系。你平时读什么作品?最近在读什么?哪些阅读对象对你的写作启发比较大?

郑小琼:现在获取知识的途径实在太多了,一台手机就是一个无限大的图书馆。我喜欢纸上阅读,读书很杂,很混乱。我更关注日常的生活,比如我关注工地工人的现状,不仅仅是指工人的生活,我会关注到这十几年来,工地劳动工具的变化,工地所用材料,比如沙子、水泥、钢筋等价格的变化等,这也是工人生活的一部分。通过这些细节,我可以触摸到广阔的社会。我对中国古典文学有兴趣,每天会读些古典文学。我是一个很笨拙的人,但是很执着。当我要做某件事,我做得很缓慢,但是会一直坚持,有时做一件事需几年,或者上十年。

封面新闻:现在这个时代,世界动荡加剧,技术革新速度,生活节奏都很快,消遣娱乐让人浪费很多时间。青年人在安身立命过程中,该如何通过阅读、学习等自我教育方式,走好自己的路?你有没有一些自己的感想或者建议?

郑小琼:在信息爆炸的时代,人们习惯于“惊艳”的谈资,而非缓慢的思考。浮于表面而浅薄的“惊艳”让我们获得短暂的快感,人们习惯用浮于表面的、破碎的“惊艳”加速娱乐化。我更喜欢用一种缓慢的诗歌来保持对复杂世界的感知,我很少就一些即时新闻来写作。我让自己的速度更缓慢一些,也许几年后才能看清楚一些事物的真相,才能有更深入的思考。

中国新诗

还处于一个未完成的状态

封面新闻:如果让你来概括一下诗歌、写作对你的意义,你会怎么说?

郑小琼:诗歌是我感知世界与自我内心的一扇重要的窗口,但是归根结底,诗歌只是它自身。

封面新闻:作为一名新诗诗人,你有着非常突出的形式感意识。在不少人看来,新诗的形式非常自由。对新诗的自由和形式,你有何看法?

郑小琼:新诗才一百年,对于新诗的形式与体例等等问题,一切还在探索中。以中国律诗为代表的近体诗(律诗与绝句)始于南北朝沈约等对声律、对偶的追求,至唐代宋之问、沈佺期等方有定型,经过了几百年历史。一种新形式的诗歌诞生,会有漫长的摸索期,大家都在探索中。新诗发展史本身是一部诗歌探索史,我只是在努力通过各方面的探索,探索其内在的可能性。

我始终认为,中国新诗还处于一个未完成的状态,无论是形式上还是其他方面,都值得写诗的人去努力。

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郑小琼诗歌欣赏

黄麻岭

我把自己的肉体与灵魂安顿在这个小镇上

它的荔枝林,它的街道,它的流水线一个小小的卡座

它的雨水淋湿的思念头,一趟趟,一次次

我在它的上面安置我的理想,爱情,美梦,青春

我的情人,声音,气味,生命

在异乡,在它的黯淡的街灯下

我奔波,我淋着雨水和汗水,喘着气

——我把生活摆在塑料产品,螺丝,钉子

在一张小小的工卡上……我的生活全部

啊,我把自己交给它,一个小小的村庄

风吹走我的一切

我剩下的苍老,回家

黄昏

从荔枝林中吹来向晚的风,沙沙的衣衫声

一个散学归来的孩子贴着玻璃飞翔

卖苹果的河南人在黄昏的光线中微笑,五金厂的铁砧声

制衣厂绸质的丝巾光芒闪烁、跳动,像女工光鲜明亮的

青春。她们的美丽挽起了黄麻岭的忧伤和眺望

我站在窗台上看见风中舞动的树叶,一只滑向

远方的鸟。我体内的潮水涌动。我想

这时候,在远方一定有一个人将与我相爱

他此刻也站在楼台,和我一同倾听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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