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传家宝
□讲述人：廖天元（南充）
父亲70岁大寿时，照例要求只在家里炒几个菜，拒绝了一大帮亲朋好友的盛情，执意要和我清清静静喝几杯，说说话。
父亲说，你小时候不是特别想知道那个柜子里锁的东西吗？今天高兴，饭后让你看。
俗世纷扰，眼花缭乱。我对那个柜子和柜子里的东西早就不感兴趣了。但父亲生日，我不能拂父亲的美意，点头，戏谑说，那要先谢谢老爸送的传家宝，从此让我们荣华富贵、飞黄腾达了。
父亲教了一辈子书，留下最多的，是故事和事故。
夏天，酷暑。父亲班里两个小家伙实在扛不住碧水绿波的诱惑，中午放学后，脱个精光，赤溜溜扎进水塘。
父亲去猴子山摘豇豆回家，路过水塘。看到岸边的衣服，知道有学生悄悄下了水。
他怕学生出意外，自己又不会凫水，又不敢喊叫，怕弄巧成拙。只好躲在一棵小树后直直地盯着。
太阳毒，肚子饿，父亲越想越生气，把他们的衣服藏了起来。可以想象，两个学生上岸后看到老师，该是多么尴尬和悔恨，而父亲该是如何得意和顽皮。
我问父亲，你真那么狠呀？父亲嘴角泛出丝丝微笑：不提了不提了，反正他们再也不敢了。
村里人都说父亲书教得好，我小时候对此很不以为然。有次放学路上，有个小伙伴说，你老爸把笋牙儿读成伊牙儿。我脸上火辣辣的，教室墙壁不隔音，读五年级的我，在这边听得真切。但我嘴上不服气，说，你才是伊牙儿，你全家都是伊牙儿！
小伙伴不服气，你老汉儿有次把凹凸读成坑包，你说是不是？我又急又气，无从辩解，恨不得把脸埋在土灰里。
这些事严重影响我对父亲的好感，但却丝毫不影响乡亲们对他的信任。
乡亲们看到父亲，老远就喊：我那个娃儿明年就交给你了，不听话，你把他往死里打！
我没看到父亲把学生往死里揍，我的身上倒凝聚着他的“力量”。此处略去不提，回忆的童年满是疼痛。
让我奇怪的是，父亲每年都会从镇上拿回奖状，不是优秀教师，就是所教班级荣获年级第一。
我师范毕业后，在另一个小镇工作，我依然看到父亲往柜子里塞的奖状，远远超过我的数量。
家里那个柜子，父亲曾不让我碰。我偷偷趁父亲不在家时打开，期望拿走一块钱去买本书或吃个锅盔，结果只看到一摞本子。
父亲口中的传家宝，难道还有其他东西？父亲一沾酒脸就红，他说，去把柜子打开。
我的儿子乐得屁颠屁颠，接过钥匙就跑。一会就在屋里喊：爸爸，爸爸，爷爷好多奖状。
打开柜子，无疑打通了时光隧道，翻开了父亲几十年的教书历程。眼前不由自主就想起父亲趴在煤油灯下聚精会神备课的情形。一瞬间还是有些震撼：高高垒起的教案，厚厚重叠的奖状，静默在时光深处，述说着一个普通教师几十年的光阴。
这凝聚了多少日夜和汗水？需要多少意志和坚强？
父亲的字，方方正正，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细细翻阅，突然为自己脸红，曾经对这份工作是多么的厌倦，哪有父亲千分之一的虔诚？
不经意触碰父亲的青春，也感受到父亲在教学路上蹒跚的前行。父亲在教案中的一页，连续写凹凸二字，连同拼音，一共3行，15遍。瞬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只读过3年小学的父亲，在这条路上曾历经了多么痛苦的挣扎？意识到认错字后，内心是怎样的纠结痛苦？见到同行后，脸上挂着多少难以言说的尴尬？
“这些年挣了这些东西，你以后奖状绝对比我多！”我郑重地点头，对着父亲，举起了酒杯，内心是满满的尊敬。
我懂，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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