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带本书吧
打小养成一个习惯： 每次出门，总喜欢带本书。
十岁多一点，考上镇里的初中，来不及高兴，已经深感不安了。头一次离家，头一次离开父母；更要命的是，交通极不发达，一周回家一次，一个单边就得走二十多里路，更别说往返。现如今的老百姓都喜欢把房子修在公路两边，越近越好，如果可以的话，恨不能直接摆在公路上。那时候，跟现在可不相同，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碎石公路上，看得见的住户不多，且离路远；来来往往的车数得清更记得住，一听到轰隆隆咆哮而来的声音，提前躲得远远的，迎面而过，掀起漫天尘土，得紧紧捂着鼻子死劲屏住呼吸往前小跑好一阵；偶尔窜出一条狗，先是本能的害怕，继而又像千里荒漠突然逢着人一样倍觉可亲，倘若运气好，远远地尾随一小段，于它只是无意或者无聊，而我会拿它当默契十足的朋友，报以会心感激的笑容……马路空空荡荡，绵延无尽，十岁小女孩的背影怯怯弱弱，孤孤单单。
母亲看出我的不安：“除了一星期必需的口粮， 记着带本书。路上，一个人害怕了，就大声背书。”听着教师出身的母亲对学生般严苛的话， 委屈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别的同学每次回学校， 大包小包塞得满满的尽是各种各样可口的食品， 全是父母亲挖空心思费尽心力准备的；而我———
“我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的学生！”狠狠地甩出一句，倔强地出了门，边走边大声背书。渐渐地，忘记了害怕；慢慢地，不再害怕。
上大学了，一年回两次家。每到寒暑假，南充至成都，只有公共汽车，大清早出发，天黑尽到达，整整一天都在路上，满满一车都是陌生人。
“哎，送我女儿上大学。”去往车站的路上， 母亲满面笑容地跟熟人招呼着。
“悠到点，悠到点，脸都快笑烂了。”我一脸不屑，明显反感。当年怯弱的小女孩，羽翼初满， 小学教师的威严在心里早已荡然无存。
一进车站， 母亲的笑容不见了， 急切的絮叨模式又开启了：“记到带本书……”
“哎呀，晓得！”我粗暴地打断。
母亲看着我决绝的眼神冷漠的表情，嘴张了又张，愣是把藏了一肚子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车要开了， 憋忍了半天的母亲索性豁出去：“千万不要跟不认识的人搭话———”
“不要再啰嗦了， 好不好？！”我猛然提高音量，全车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母亲。
母亲嗫嚅着， 一脸愕然地缓步下车。车窗外，母亲忧心的身影急速后退，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如今，我也当妈妈了，带儿子出门， 母亲特意翻出小时候给我读的书：“你还是把这本书带上， 孩子玩累了或者万一飞机误点了，你就给他读书、给他讲故事。”
儿子强烈抗议：“外婆，您也太‘奇葩\’了吧，现在谁还带本书出门，太老土了。我妈妈有手机，我有iPad，想看什么都行，你已经‘OUT’了。”
母亲义正辞严：“别以为你那洋玩意有多了不起， 上了飞机，所有电子产品都得关机，哪有书来得方便，随取随看。”
没等儿子开口，母亲的“机关枪”又猛烈开火：“再说了， 你们那些洋玩意一点儿都不靠谱，说没电就没电了，说歇菜就歇菜了，飞国外那么长时间，你上哪儿充电去？”
“‘靠谱\’、‘歇菜\’这么时髦的词，你居然能脱口而出，厉害哟，我的外婆！”俏皮的儿子故作惊讶状。
“那当然，外婆虽然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 但也不能因为一步输， 就步步输， 就一直输嘛，对吧？”为了跟“00后”的孙子们有共同语言， 退休后的母亲戴着老花镜每天笃定忘我地学电脑、 学博客、学微博、学微信，像个虔诚的小学生， 虚心地向每一位家庭成员求教。
“好吧好吧，您老高见，您老英明， 您老就是活到老学到老的典范、楷模———”儿子在经验丰富的外婆面前败下阵来，口服心服。
……
时光总是匆匆， 人似乎总是领悟得太晚。多年以后，当我送儿子出门时才切肤体悟： 假装 “狠心”的面容下藏着多少抱歉、多少愧疚； 翘首远眺的目光里饱含多少焦灼、多少不安。母亲的心意都是相通的： 望着儿女们小小的身影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恨不能一双眼睛陪着他们一起， 拐一个又一个的弯，直至平安抵达。
去年元旦，母亲突然走了，再也听不到不厌其烦地 “出门带本书吧”的叨叨。可是，每次收拾行李，会不自觉地装一本书，书里夹着一张母亲认真捧书阅读的照片，书翻看到哪一页，照片就移到那一页。书，一本接一本地换；照片，却永远只有一张，永远定格专注读书的母亲的那一张。
更可喜的是， 儿子竟然也在不知不觉间养成了“奇葩”“老土”习惯：每天上学放学，总是背着空空大大的书包。 同学好奇地问，干嘛每天背个空书包，不嫌麻烦呀。儿子耐心地解释：主要是想背水和伞，方便。同学更加不解，你家这么近，哪用得着一直背把伞， 你这也太未雨绸缪了吧。淡定的儿子故意用夸张的玩笑结束话题：那是，干大事的人就得学会未雨绸缪。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 水和伞都只是表象，真正想背的是书，是外婆谆谆的嘱托，殷殷的期盼。
“出门，带本书吧”，母亲给了儿女们最富足的精神养育。与书同行， 与书为伴； 随书而安，守书则宁；在书的世界里学会独处，享受独处。书香飘溢，母爱隽永。我想，在那边的母亲终于可以安心了。
◎李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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