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赶场
□杜阳林(成都)
我家在距离南部县定水镇二十多里的小山村,小时候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去赶场。大人只要说一声“明天带你去赶场”,娃娃们立马就会变得特别乖巧,生怕表现不好,被“吊销”了去看热闹的“资格”。
赶场当天,母亲一大早把我和四姐叫起来,吃完热气腾腾的早饭,再给我们兜里揣上几个煮熟了的红苕,作为路上充饥的干粮。迫不及待地吃完饭,只待有人在村口一喊“走哦”,我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蹦三跳地上路了。
那些原本没有赶场想法的人,受了“大队伍”的相邀,换双好走路的鞋,门一锁,满脸是笑的应一声“来啰”,也就加入到赶场的洪流中。就这样,邀了一家又一家,喊了一户又一户,几十里山路走下来,便是男女老幼、浩浩荡荡的一大群。大伙儿爬过山梁,翻上峰岭,跨越沟涧溪流,穿过机耕道,脚步声如同鼓点敲击一般。男人们一边走一边谈着国家大事,女人们嘻嘻哈哈地牵手挽膊,亲亲热热说着私房话。小孩子们像一堆小麻雀,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兴奋地尖叫个不停。就在这叽叽喳喳说说笑笑中,不知不觉走完了长长的几十里山路。
到了定水场上,大家一下子四散开来,分头各忙各的。卖山货土特产的,将夹背或背篼往街边随意一靠,扯张塑料布铺在地上,将货品往上面码好,这才满意地喘口气。他们坐在街沿上,眯起眼睛,美美地抽一口旱烟,一边歇歇走乏的腿脚,一边用眼神寻找买主。山里人,拥有清亮开阔的嗓子,但他们是很少开口叫卖,骨子里有种近乎纯朴的羞涩。他们并不是美学大师,但那些鲜灵灵的蔬菜或者晒得筋骨嶙峋的干豇豆,整整齐齐地码在塑料布上,也如同一幅图画般生动自然。
沉默的卖家,反而能以最快速度卖掉手里的山货。会看门道的买主,瞅一瞅卖家的衣着举止,便能认出对方到底是山里人还是二道贩子,对方身上的醇厚底色与所售山货的正宗新鲜,彼此关联,自成一体。
山里人卖完了货品,腰间的褡裢,多出了薄薄数张纸币,高兴地将背篼或夹背一收,痛快起身,专往那热闹处看,往商店里钻。他们赚的钱,很快又会变成日常需要的盐巴酱油、五金百货、衣服鞋袜。
集市上好看的好耍的东西那么多,山里人只恨自己没有多生一双眼睛。这些女娃子挑起服装饰物来,那叫一个精益求精,能从街这头走到街那头,从这家店踱到那家店,反反复复地权衡比较。价钱贵贱还是其次,能不能买到最新鲜最漂亮最合心意的衣物,才是她们关注的重点。但站在太过时髦的东西——比如“滑雪衫”“健美裤”“喇叭裤”面前,她们又红了脸,将年轻的嫂子推到最前头,希望嫂子能带个头,引领山村风尚,她们也好顺理成章地跟着嫂子一起“时髦”。
许多来赶场的老汉,两手空空,他们并不是来卖山货的,两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将这不知看过多少次的街景细细看上一遍。他们兜里揣着不多的几个钱,等赶场转累了,容自己“潇洒”一回。老汉抬脚跨进常去的茶馆,有眼色的老伙计,一句“来啦——您老人家请坐嘛”,喊得拖声吆吆,亲亲热热,喊得老汉一张皱巴巴的老脸,立时绽开了一朵菊花般的微笑。如果遇到这天刚好有先生说书,不管是《隋唐》《三国》还是《七侠五义》,老汉纵然已经听了十遍八遍,依旧为此着迷,津津有味地听着评书,跟着说书先生一惊一乍,时而“啊”一声,时而“唉”一下,手指头在桌上磕磕点点。
那些嗜酒如命的老汉,他们和上茶馆歇脚的老汉是“两条路子”,“醉翁之意只在酒”。刚到定水场上,肚里酒虫苏醒,上下翻滚,满嘴生津,对一缕酒香馋得不行。他们拥有天生最为敏锐的鼻子,闭着眼睛,都能找到顶顶地道的酒家饭馆,打上一碗苕干或高粱酒,要一碟油酥花生米。手头阔绰的,还会再切上半斤猪头肉或者一盘凉拌猪耳朵,就着美酒,自斟自饮。酒香菜美,嘴角流油,摇头晃脑,好不悠哉。
赶完场,往往是黄昏时分,太阳像个乏累的火球,在天上挂了一天,斜斜挂在树枝上,缓缓地向西山滑落。山里人这时扯开自己敞亮的大嗓门,高声招呼乡邻“走哦,转去啰”。
乡场再热闹,大家也不再留恋了,都迫不及待想要回到自己家里,和家人分享这一天的见闻,或者好好观摩购得的“战利品”。太阳终于落到地平线以下,星星与月亮娇羞地探出了头,山里人不知疲倦,就在这星月光芒下,踏踏实实地走着,向着回家的路,向着莽莽大山,充满期待地跋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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