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打杵子

华西都市报 2019-07-31 02:44 大字

□杜阳林(成都)

父亲去世时,我刚满四岁。

现在想来,记忆是模糊的,仿佛睁大眼睛,看颜色沉沉暗黄的老电影,不管多用力,只能捕捉到一点影影绰绰,一些悲郁哭声,少许黑白记忆。唯一清晰记得的,是母亲在父亲葬礼上哭天抢地,她被人扶着,哭得声嘶力竭。一岁多的七弟路还走不太稳,他看见母亲哭,也张大嘴巴大声嚎叫,重心不稳,随即摔了一嘴的泥。

父亲一世人,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我在想念自己生命来处时,只能去照照镜子,看镜中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是否长着一张和父亲相似的脸?

父亲当时身患肺结核,病痛已折磨了他好几年,苦不堪言。若换在如今父亲这病真算不上什么绝症。但在1976年的南部县偏僻农村,肺结核足以要了他的命。

父亲走了,他唯一留下的遗物,是“打杵子”。我的家乡地处山区,山势险峻,沟壑纵横,道路崎岖,在上世纪,交通极不发达,村民们采购货物、运输粮食,全靠人力搬运,这便诞生了村民搬运货物的几件宝物:背篼、夹背、背架子和打杵子。

打杵子的作用主要有两个:村民在用夹背或背架子背运货物,沿着崎岖山路爬行时,打杵子可以当拐杖使用,这对背负重物的人来说,等于多了一条腿,多了一个保持平衡的支点。

另一个作用,和它的造型有关——打杵子形似拐杖,但其“横木”比拐杖的“握手横木”要长许多,当背负重物的人行走得疲累,需要停下来歇歇脚时,他们不必将背负的货物放在地上,直接把打杵子支到背架子或夹背下面,这样既可以让酸痛双肩得到缓解,人也可以得到歇息。

父亲走了,走上了一条永不归家的路。他留下的打杵子,静静地靠在墙角,我有时走过去,会偷偷摸一摸。这是被父亲用旧的打杵子,拂去灰尘,木头纹理泛起了一层釉光,仿佛父亲长着老茧的手刚刚才握过它,上面还留有余温,我经常摸一摸,再摸一摸。我现在才明白,当初小小的我,无数次去亲近和触摸打杵子,其实是一种说不清楚却植根内心的念想。

时光如水,缓缓又流过几年,我从一个四岁孩童,渐渐长成一个肤色黝黑的小学生。家里劳力少,姐姐们相继出嫁,唯一的哥哥又在外面学手艺,母亲一个人做不完田间地里这么多农活,还没长到大人肋骨高的我,也得分担重活。第一次挑粪,面对那么深那么大的粪桶,我脑子嗡的一声,眼前金星炸裂。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农家子弟,就算是小学生,也不能当懒汉,何况我家这种境况!

别的壮汉,两边肩膀互换着挑。我人小个子矮,左肩承不了力,刚将扁担放在左肩,粪桶一歪,差点“折腰”,和泥巴地来个亲密接触,我只能用右肩挑粪。一直用右肩,沉甸甸的粪桶像两坨铁,将扁担狠狠往下压,往下压,直压到我肉里去。

疼痛是一跳一跳袭上右肩的,每走一步,都像有恶毒的监工,手握钢鞭,冲着我的右肩,一鞭紧接一鞭地无情抽打。晚上,终于能上床睡觉了。我发现一个大问题:衣服脱不下来了。发蛮劲去撕扯,带起了一块粘连的皮肉,肩膀顿时血肉模糊,疼得我呲牙咧嘴。

第二天挑粪,我特意带上了父亲的打杵子。我用打杵子当拐杖,将满满两桶粪肥,压上了血肉模糊的右肩。疼痛变本加厉而来,比昨日更为强烈和尖锐,但神奇的是,我内心一下子安定下来,仿佛幼时臆想的,打杵子上父亲手掌的余温,它真实地存在着,还传递给儿子悠长而千钧的力量。

我一步一步往前走,如同大地上行走的一只蚂蚁,身上背负着沉重的生活负担,唯一能让我感到安慰的,竟是手中这柄打杵子。我望着地面的影子,仿佛在我小小的影子上方,多出了一个高大的成年男人的身影,他含泪望着我,望着他第六个孩子,鼓励我:儿子,再坚持一会就到了,你可以的!

我真的可以的。父亲留下的打杵子,它不再只是一件遗物,一个摆设,它成为我的“支点”,我的“仰仗”。我凭借父亲遗留给儿子的勇气,一步一步向前,不管身上压着多重的担子,始终没有畏怯过,退缩过,放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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