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跑冤枉路

济南日报 2020-04-06 23:54 大字

□任芙康

生长于蜀地,一直以为,各省吃辣子排队,四川肯定老大。当兵出来一瞧,晓得自己小气了,嗜辣者,岂止川人,东西南北中,无辣不欢的彪男悍女多着哩。

战友中有晋人,喜欢较劲儿,声言辣不过你,但酸得过你,遂总拿老陈醋说事。他们倒也洒脱,碰上好事,习惯举醋道喜;而心头不痛快,惆怅了,恼怒了,一个人关屋里喝“闷醋”,几杯下肚,坏情绪的火苗立马熄掉。

倘称酸得过川军,当然未必。喜辣之人,往往与醋亦亲,因辣上加酸,好比锦上添花。入伍之前一二年间,老家三五同学,爱在南门码头一家面馆,轮流做东。几张熟脸儿一露,老板往往悲喜交加。面条上桌后,我们再次加工,取过“高醋矮酱油”的醋壶,慢条斯理地倾注,将各自面碗斟成与碗沿相齐的水平面。眼睁睁满壶醋液瞬间告罄,老板一脸无奈,嘴里却啧啧称奇,转身又会柔声提醒:“醋这个东西嘛,只是调料,当不得主食哦。”少时行径,虽有顽皮之嫌,但重温这些遥远时光,叫人萌发“思古”之幽情。

部队驻北京南口镇。五十年前,那一带的酿醋手艺令人不敢恭维。清汤寡水,进口一激灵,只剩一个“酸”,在嘴里乱窜。但我眼里,劣醋也有价值,可以撩拨味觉对良醋的渴望。偶有战友回苏南老家探亲,归队都会背回几瓶镇江香醋。谁有幸参与分享,就无疑属于铁杆交情。

久而久之,我与醋,若即若离,一边热爱着,一边挑三拣四。新到某地,首顿用膳,醋极关键。尤其北方待客,最后一道酸辣汤,放醋如若马虎,定成败笔,往往能叫满桌荤素,功亏一篑。川东北渠县有个三汇镇,醋好,让人醺然,我便爱上三汇;天津静海有个独流镇,醋好,让人爽然,我便爱上独流。二十几年前,蒙朋友邀约,游耍四川阆中,喝罢“保宁醋”(此地古称保宁府),醺中带爽,爽里含醺,妙不可言,我便爱上阆中。

一个艳阳天,凑巧来了机会,再访阆中。

据史书所载,阆中开拓早,已然垒筑起三千年的悠久。就我有限的阅历而言,国内“历史文化名城”中,数此处城墙、城门,最具气象,加上声名显赫,战国中期,成为巴国的国都;明末清初,做过四川的省会。小城依山傍水,玲珑雅致。这一依一傍,颇有章法。山不普通,叫锦屏山,数千亩茂林修竹,“依”成古埠的屏障;水非寻常,叫嘉陵江,数万年洪波碧浪,“傍”出玉带的环绕。昔日核心老街,依旧布满一百岁、两百岁、三百岁,乃至一千七百岁(张飞庙)的高宅深院。一言难尽的久远传说、事件、名流,无不叫人惊叹莫名。但去过、听过、见过之后,自会渐趋平静。唯有保宁醋,进嘴入心,难以释怀。

上次进阆中,“物流”尚未兴起,当然亦无“安检”相陪。回程时,携带保宁醋两坛,一路无碍。回家搁冰箱冷藏,咂摸着滋味,一滴滴享用,细水长流,愉悦半年之久。

我确乎爱醋,又实为醋盲,知之甚少。这回故地重游,便有心恶补一番,耳闻目睹,添了不少见识。1915年,保宁醋与茅台酒参展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双双斩获金奖。前者国醋,后者国酒,已逾百年。为恪守血脉正宗,区别于众多“名醋”作坊蜂起、鱼龙混杂,保宁醋唯阆中一家。水质、原料、工艺、检验,环环设防,诸如醋精勾兑的把戏,完全绝迹。唯一的疑惑,乃保宁醋问世年代。有说一千年,有说八百年,有说五百年。我于钩沉,向无耐心,总觉考证出来的“历史”,并非件件值钱。单看阆中醋铺林立,满城飘香,已属天下仅见。再听街谈巷议,三句话不离“醋”字,从中领略醋由城兴、城因醋旺的渊源,“醋都”也就当之无愧。哪怕只是认定为最短的五百年,亦了不得哟,相当于五个“百年老字号”了。

阆中老街的第一顿饭,跑堂小妹先送上醒胃醋,一人一小瓶。开盖一尝,又厚颜申请两瓶。起身接过,做豪放状,一饮而尽。席间说话,自带三分醋意,颂扬阆中,便句句情真意切。酒足饭饱,信步不夜城,几声饱嗝,鲜香、柔润,漫延出保宁醋的绵绵体贴。

阆中数日,学到俗语甚多。“家有二两保宁醋,四季不用上药铺”,浅白易懂,无须注释。“缺了保宁醋,川菜无客顾”,这倒新鲜,头回听说。全球畅行无阻的川菜,其精髓、精灵的源头,原本在此呀。“未喝阆中保宁醋,人间一趟冤枉路”,这话手法显然夸张,盖因世上多数过客,身居千山万水之外,必与保宁醋无缘。不过,把此语范围缩小,那就会字字珠玑了。试看:“走进阆中不喝醋,岂不跑了冤枉路”,循循善诱,质朴而诚恳,童叟无欺大实话矣。

(作者系原《文学自由谈》主编、茅盾文学奖评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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