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不压正》最大问题在于“很姜文”

2018-07-16 00:18 大字

号脉影像经络,洞察文娱风潮

当影评遭遇姜文电影,会有一种特别有意思的现象。

比如,《邪不压正》的影评和《邪不压正》可能是两回事。

它们好像说了很多,其实什么也没说。归结起来就是三个字:很姜文。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哪一位中国导演的文本能像姜文电影一样提供如此多向度的读解场域。

在这里,读解和过度读解的界限实在难以区分。但我非常讨厌一种历史向的过度读解,比如看《让子弹飞》要追问中国哪个地方盛产“师爷”(葛优饰)。我更喜欢由影像、画面生发出来的具体的东西。比如《太阳照常升起》中至今让我难忘的一个画面:梁老师之死。

这一段拍得极其讲究。穿着皮凉鞋、弹着吉他出场的梁老师(黄秋生饰),是一个体面人,他在阴差阳错成为“摸屁股”嫌疑犯以后,经历了一系列荒诞的事情,最后决定保留自己的尊严而自杀。他怎么自杀的?看构图和细节。他在拱型门廊的正中间,搭了一条绳子,上吊而死,双手还插在裤兜里。

梁老师自杀

画面完美体现了梁老师的尊严和姜文的“讲究”。

回到《邪不压正》。大家都知道电影改编自张北海的原著小说《侠隐》。电影与原著两个文本的差异,像影片中的一句台词——“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两个文本

《侠隐》描述最多的内容是老北京的市井生活、风土人情、“美食地图”,所以会事无巨细地描写李天然每天去了哪,吃了什么好吃的,他雇的老妈子徐太太每顿饭又给他做了什么。

原著对老北京的描写和抒情,远远溢出核心故事本身。

高晓松认为《邪不压正》少了《侠隐》中的老北京乡愁与旧韵

在叙事视点上,《侠隐》将李天然设定为一个窥视者的角色,他“隐于暗处”,他一直有主观能动性、叙事驱动力。而《邪不压正》中李天然只是明线的复仇的主角,他缺乏主观能动性。故事的驱动力实质上主要来自于暗线上的蓝青峰(姜文饰)。

原著中朱潜龙(廖凡饰)基本上是后面才出场,李天然握到仇人“软绵绵”的手是在全书的389页(全书共413页,2007年版),而这在电影一开场就展现了。姜文大大扩充了对朱潜龙的展现,以提炼出一个“邪不压正”、善恶二元对立的简洁的复仇故事线。

至于唐凤仪(许晴饰)的屁股被盖章,李天然的屋顶裸奔,这些姜文设定的好玩的桥段,与原著中的人物气质相去甚远。当然人设变化最大的是关巧红(周韵饰)。

李天然裸奔

《邪不压正》只取用了原著最基本的框架和人物设定,保留了老北京的环境和一个徒弟为师父复仇的故事。

北洋年间,李天然的师父因不肯卖地给朱潜龙和根本一郎种鸦片,而被两人灭门。15年后,1937年初,在美利坚长大的李天然以一名产科医生和间谍的身份,回到北平为师父报仇。

《侠隐》的复仇故事并不紧凑,较为平实。因为作者本意也不在那。《邪不压正》的复仇被更多地编织进了风云诡谲的时代环境中,将“家仇”更戏剧性地缝合进“国恨”里。

如姜文自己解释的,是一个“李小龙智取危机四伏的卡萨布兰卡”的故事。

两次对决

私以为,《邪不压正》呈现最好的,是李天然分别与两位仇人的对决。

《侠隐》中,结尾的复仇地点是“顺天府”,朱潜龙等四人在吃全羊席。李天然用一把“四五”手枪,开了四枪,打死了朱潜龙,然后用烤羊肉的铁钎留下了“燕子李三”四个字。

电影中的表达,非常影像化。这一段的场景,是在一个铺满白色石头的日式庭院里,有激烈的拳脚功夫,也有非常幽默的对话,剪辑干脆利落,俯拍的大全景酷似《杀死比尔》中的复仇。

电影用枪眼和血迹补足了一个“然”字的四点,预示李天然真正确立了自己的身份,完成了成长。

李天然与根本一郎的决斗在日坛。他让根本先砍他三刀,即用你的规矩来跟你决斗。值得一提的是,李天然的吼叫和动作走位,都在致敬李小龙(包括唐凤仪喊他“Bruce Lee”)。

电影中的李天然虽然复仇方式足够讲究、体面,但并没有自己所信仰的一套规矩、规则。玩明的也行,玩阴的也行。因为,姜文不信侠。

两种女性

姜文电影中,总有两类女性形象。

一个是红玫瑰,一个是白玫瑰;一个是蚊子血,一个是白月光;一个是欲望对象,一个是理想寄托。前者是性感妩媚的“北平之花”唐凤仪,后者是温柔理性的关巧红。

更重要的是,对这两类女性,姜文都是赞美的。

许晴饰演的唐凤仪风情万种,留学剑桥,却想做朱潜龙的大老婆,后来爱上了李天然,还很仗义地去给巧红通风报信。她最后跳下城楼,砸死了一个日本军官。你可以说是表达她的节气,也可以说是她在为之前自以为美好的时代殉葬。

唐凤仪的“臀部”戏和打针的桥段,都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太阳照常升起》里的陈冲。其实许晴在表演上那种“黏黏腻腻”的“性饥渴”的味道也很像。这类熟女女性是姜文、王朔、叶京等“北京大院子弟的女性审美”。必须要丰乳肥臀,细胳膊细腿的青春少女不在他们的审美范畴内。有一个对比,你看冯小刚导演的电影,就大有不同。

《太阳照常升起》

像米兰一样,巧红是指引男性成长的女性。巧红督促李天然复仇,李天然找不到她,她总能找到李天然。闯入或者离开,女性总是掌握着主动权。《邪不压正》中的女性与《让子弹飞》里的一句台词契合:美救英雄。

《让子弹飞》

对于关巧红的塑造,最明显的是无处不在的仰拍镜头。

关巧红的出场,消失在一个胡同里,很像《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米兰。等她再一次出现在裁缝铺里,导演给了她一个从李天然视点出发的仰拍镜头。在屋顶上也是,很多情况下,李天然都在仰视着巧红。

这样的机位设置,还有一个原因,与姜文的“房顶”情结联系在一起。

原因就是,仰拍可以剔除掉可能入画的复杂的东西,只保留画面下的屋檐和蓝天。这样的画面是非常干净和美好的。正如姜文电影中的高处。《阳光灿烂的日子》中马小军在屋顶游荡,《太阳照常升起》中疯妈上树,《让子弹飞》中张麻子经常站在城墙上。

《阳光灿烂的日子》

当然,《邪不压正》中“房顶”的意味更明显,上和下划分着美好和丑恶两个世界。

三个父亲

在电影中,男主李天然先后共有三个父亲。

李天然原名李大寒,在小说中,他是被“太行派”的掌门人收养的孤儿,和师父一起退隐在山林闭门修炼。

李天然的师父姓顾,只有一个亲生女儿。大徒弟朱潜龙,小徒弟李天然都不是亲生的,师父也决定将自己女儿许配给李天然。师父是李天然的第一个父亲。

这个代表中国最传统的武侠门派的父亲,在影片一开场就被恶徒弟一枪毙命。挂了。

第二个父亲是美国人亨德勒大夫,这时候李天然是小亨德勒。亨德勒大夫将李天然带去美国,教育和陪伴他成长,看到天然回来复仇一心劝告他不要涉险,最后还想用美利坚的飞机票带他一起回纽约。亨德勒爱护儿子,是最符合基本意义上的父亲,但他鄙视李天然出生的国家,他是个假爸爸。

第三个父亲是蓝青峰。蓝青峰在电影里是辛亥革命的元老,为了推翻大清,他的两个儿子,分别死于广东和上海。他虽然救了李天然,出钱养着他,但只是把他作为自己布局的一颗棋子。这个实际上最不像爸爸又是自己作为间谍的上级的人物,也最难取得李天然的信任。

《邪不压正》在故事核上酷似《哈姆雷特》,影片中也有最明显的一个问题:复仇者李天然,他明明有那么强烈的复仇动机,有那么明显又近在咫尺的目标,有飞檐走壁又可以躲开子弹的武艺,他为什么总像个大男孩一样无知和犹豫?

李天然“哈姆雷特式犹豫”的关键在哪?

他怕自己复仇时刻,就像面对师父一家被杀时,成为“不抵抗之狗”?

他的恐惧,不在于无法与敌人决斗,而是对父亲的背叛。他和巧红的焦虑其实有本质的不同,巧红的复仇困境实际与女性独立与善良有关,李天然的复仇困境与不抵抗导致间接“弑父”有关。

当然也可以说,三个父亲,先后代表着从近代史的第一页,到师夷长技以制夷,再到抗战前中国各种力量混杂不知何去何从的一段历史隐喻。这个程度上,李天然象征着中国。

但其实,从“北洋三部曲”(《让子弹飞》、《一步之遥》、《邪不压正》)来看,与其说这是姜文个人的一种历史观点和判断,我更多还是愿意认为,像他自己解释的,想把民国时期做成一种“类型”,像好莱坞拓荒背景下诞生的西部片一样。民国时期最典型的是一种崩溃和杂乱无章的状态,很符合姜文寻找的那种魔幻、荒诞与现实、历史夹杂的复杂质地,能为他旺盛的表达欲所借用。

《让子弹飞》

《邪不压正》整体上是介于《让子弹飞》和《一步之遥》之间的。

它的故事和人物尽管简洁了,但依旧不会是一路畅通的;也没有《让子弹飞》那样将“类型”和“作者性”兼顾得很好,《邪不压正》在叙事节奏上,没有轻重缓急,缺乏一种契合商业片的平衡度;台词密度大,角色癫狂而亢奋,这些有意为之的设计,坦白说,在电影中部分段落是有些尴尬的。

其实,我很怀念早期的姜文电影,像《阳光灿烂的日子》和《鬼子来了》,既有艺术性,又能雅俗共赏,还能达到一种类型或题材的高度。最重要的是,不再让人的第一观感是“很姜文”,而是很喜欢,很牛X,或者很感动。

【文/洛神】

The End

出品 | 北京独舌文化传媒有限公司

监制 | 李星文

主编|杨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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