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无人知晓之处
[摘要]【观象台】左岸
前不久，第71届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揭晓，日本导演是枝裕和凭《小偷家族》摘得桂冠。亚洲导演阔别金棕榈奖已有二十一年之久，上一次是1997年今村昌平凭借《鳗鱼》一片获奖。
在这个小偷家族中，每个成员都是被抛弃的人——既被社会所抛弃，属于衣食无着的社会底层；也被原生家庭抛弃，无家可归。他们拼凑成一个三代同堂的家庭，靠着偷窃食物维持生存，在相濡以沫的生活中感受着爱与温暖，彼此都把对方视为亲人。当他们依偎着靠在窗前看烟火的那一刻，真是岁月静好，幸福温馨。
有影评员说得好：“虽然这是一部温暖动人的家族物语，却拥有强而有力的议题。本片凸显不论先进国家经济如何发达，现今依然有许多人在社会底层挣扎。”也正是因为如此，该片在日本引发了诸如 “是枝裕和在抹黑国民形象，是在卖国”的批评。对此，是枝裕和回应道：“当今日本社会正被逐渐纳入掌权者们的宏大故事之中，在这种状况下，作为一个电影导演可以做的事情，就是与这种宏大故事进行对抗，并持续不断地创作出与宏大故事相对的、类似 《小偷家族》这样微小的故事，这样做的结果将令文化变得更加丰富多彩。 ”他拒绝了日本政府的表彰邀请。
是枝裕和拍《小偷家族》的灵感，来自一则社会新闻：一个小偷偷了一根鱼竿，原因是喜欢钓鱼。这个细节让是枝裕和受到了启发——即使是最潦倒的人，也有着对生活的爱与憧憬。正如是枝裕和在自己的书里写到的，他不喜欢拍摄主角克服弱点、保护家庭拯救世界的情节，反而很想描写英雄不存在，只有平凡人生活的、有点脏污的世界突然展现的美丽瞬间。
我注意到是枝裕和这个名字，始于他2004年拍摄的影片 《无人知晓》，该片主演、年仅14岁的柳乐优弥因此成为史上最年轻的戛纳电影节最佳男主角。
《无人知晓》讲述了东京一个单亲家庭，四兄妹被母亲抛弃后独自生活的故事。影片改编自1988年轰动全日本的“西巢鸭弃婴事件”，事件的原委是一个女人与不同的男人生下四个孩子，带着孩子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觉得这群小孩是自己追求幸福的绊脚石，于是离家出走，一去不复返。14岁的长子担负起母亲的职责，做饭、洗衣、换尿布，照顾着三个妹妹。日复一日的繁重劳作，让这个从未上过学的少年脾气越来越暴躁，妹妹不听话时就会动手体罚，由此导致最小的妹妹受伤致死。随后，长子与朋友一起将妹妹的遗体塞进旅行箱，丢弃在公园旁边的杂木林。
是枝裕和酝酿了十五年才开始拍摄这个故事。他既不想把它拍成一部法制宣传剧，也不想用煽情赚取观众的眼泪。他甚至大大削减了这个故事的残酷程度，自始至终没有让四个孩子流过一滴眼泪，只是让他们欢笑着、奔跑着、忍受着、盼望着，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展现着天使一般的纯洁与善良。观众原本持有的俯视视角、高高在上的怜悯心态在不知不觉之中被敬畏之心、感叹之心取代，进而反思责任、担当等人生问题。这，正是导演的不凡之处。
世界之大，不仅仅在于有许多的地方我们终其一生也不能亲蹈，更在于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的生活我们竭尽所能也不敢想象。幸亏有一些将注意力放在弱势群体身上的作家、画家、记者、导演，以文字、图片、影像为我们呈现无人知晓的角落，让我们知道世界之大、世道之艰、人性之复杂，以及自己有多么狭隘无知。
最近，腾讯旗下的“谷雨实验室”推出了一系列关于莆田童养媳 “阿乐”的报道。福建长乐距离莆田一百多公里，受严重的重男轻女风俗的影响，不少人为了生一个儿子，可能会生出三四个甚至更多的女儿，因为养不起而将她们丢弃，或者经由“媒婆”（实则人贩子）卖给莆田人当童养媳。就这样，从上世纪60年代到本世纪初，数万名被遗弃的女婴流入莆田及周边的仙游、泉州地区成为童养媳。因为她们大多来自福建长乐，所以被村里人不无轻蔑地称作“阿乐”。
尽管国家有义务教育法，但是这些女孩子还是普遍没有上过学，或者顶多上个小学，因为养父母怕她们有了见识就会逃跑；她们从小被当成苦力，干繁重的农活和家务，饱受虐待；她们婚姻不自由，生育也不自由，在村人眼中就是夫家传宗接代的工具和伺候全家的仆人；当她们老了，会延续风俗给自己的儿子买童养媳，陷入宿命式的循环往复。由于她们没有文化，没有社会地位，没有话语权，成为 “看不见的阶层”。
采写相关报道的记者陈少远之所以注意到这个群体，是因为她本人也差点成为其中一员。作为家里的第三个女儿，幸好她的父母第四胎生出了儿子，否则继续追生，势必会因为养不起那么多女儿而遗弃她们。
大多数当代人都会以为 “童养媳”只是故纸堆中的一个过气名词，哪里想得到它关联着同时代东海沿海某地数万名苦难姐妹。当城里的知识女性为男女平权争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她们连基本的人权都得不到保障。幸好，随着经济发展，越来越多的“阿乐”顺应大势走出家门，加入到社会化大生产之中，这既可以增长见识，培养精神上的独立性，也可以积攒财富，获得经济上的独立性。现在，很多“阿乐”自发组成寻亲团体，寻找亲生父母，这是她们独立意识、自主意识的体现。这也再一次印证了，人类其实有两部历史，一部是写在教科书里面的大历史，一部是由民间故事串联起来的小历史。
正视现实是当代人应有的意识，发现问题并积极解决问题是当代人应有的担当。将隐藏在无人知晓之处的存在揭示出来，则是为了不留遗憾地迈向光明的未来。从这一点讲，是枝裕和、陈少远值得我们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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