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博物馆
□ 范月秋(成都)
人间四月天,花香扑鼻,芬芳醉人。想起去年很火的一款香水—— “杨树林”的“黑鸦片”,火爆到预约的队伍都能排十几班飞往巴黎的航班。此款香水据说是名副其实的“斩男香”。男朋友闻后,到底有没有激起肾上腺素,我不得而知,只觉得这“黑色鸦片”辛辣甜腻,像是在一杯粉波旁咖啡里加了一包肯德基的川香辣椒面。以玄乎的前调、中调、尾调为噱头的蒸馏水,还非得要喷在耳后、脖颈、手腕等魅惑之处,或洒在空气中,作穿堂而过的轻跳。原以为吸日月之精华集大地之灵气的香水可以撩到一切,但事实上它不如一包洗衣粉来得爽快率真。
在韩国电影《寄生虫》里,一家差不多靠坑蒙拐骗欺诈手段进入富人家帮佣的穷人,面对富人小孩一句话“他们身上的味道都一样咧”,进而慌了神。富人一家人原本不知道家里的教师、司机、保姆压根就是一家人。宋康昊饰演的金司机对家人说,我们是不是该用不同牌子的洗衣粉?在富人家当家庭教师的二女儿却说,没用的,这是半地下室的味道,要想没有这个味儿,只有搬家。
电影情节发展到这里,导演奉俊昊有意无意地忘记了香水的作用。鸦片让人上瘾,那么被称之为“鸦片”的香水肯定容易让人暴露目标。特别是一个女人闻见自己男伴身上有了莫名其妙的香水味,那肯定有一场血雨腥风,或者是不动声色的谋杀。香水在一定程度上,的确可以掩盖其他目的不明确的味道,但它却始终不能伪装成另一个阶级的体味。
《寄生虫》曾获得戛纳电影节的金棕榈奖。奉俊昊无非就是讲了一个关于阶级命运的故事。金司机通过女儿卑劣的手段,获得了给朴社长开车的机会。一杯咖啡端在后座社长的手里,大奔几个转弯,咖啡没洒一滴。金司机开车十几年,技术醇熟也非常敬业,有时还会跟朴社长在车里幽默诙谐几句。但朴社长认为金司机在他的车里“越界”了,并对太太说:“金司机身上有一股味道。”太太问什么味道?“好像是一种葡萄干放久了的味道,偶尔搭地铁会闻到。”太太回答:“我很久没有坐过地铁了呢!”“搭地铁的人都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除了朴社长的二儿子不经意间的一句无忌童言之外,影片的最后,豪宅的杀戮现场,朴社长也下意识地对地下室穷人的味道几欲作呕。掩住口鼻,踏过受伤女儿的身体,从血泊中拿走车钥匙自救逃跑的朴社长,终于惹恼了原本沉稳忠厚的金司机,他拿起屠刀,杀了将他视为另一个阶层的人。
朴社长和金司机本就是不同阶级的人,首先将他们区分开的,是同处一个空间里,人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的气味。它可以表明你的出生,你的住所,你的癖好,当然还有你的年龄。
有诗人说,少女时代是栀子花香,中年女人犹如檀木香,而垂垂老矣的妇人闻着就像新会陈皮。一个女人的一生,的确就像一座气味博物馆。
德国作家施林克在写《朗读者》时,总是在多个细节处,强调一种女人味。中年时期的米夏回味着十五岁那年夏天,和三十六岁情人汉娜之间刻骨铭心的爱情。那时候,汉娜身上的味道是健康爽朗的,甚至带着一种水果般的气味,“她闻起来那么清新,是才洗过了澡,是新洗过的衣服,是方才沁出的香汗,是刚刚被爱过的余味”。米夏像一只小动物一样经常在汉娜身上嗅来嗅去,就连汉娜身上混合着车票、钳子、洋葱头、煎肥肉、肥皂水的居家味儿,米夏都着了魔地沉溺在其中。一张由气味所编织的大网,盘根错节的情欲的丝线,将少年牢牢罩住。这份伟大的,需要被细心呵护的爱情,使得米夏迅速地催长成为一个男人,但却缓慢地持续地将他推入深渊。
多年后,米夏不得不去监狱,直面汉娜。“只见她满头白发萧萧,只见她满脸皱纹纵横,只见她满身臃肿沉重”。汉娜坐在米夏的身旁,米夏闻到的是一个老女人的体臭。
在监狱里的汉娜,因为米夏寄来的朗读的录音带,学会了识字阅读。并且,她一笔一划,费了余生的气力,给米夏写了几封信。但米夏从来没有回信给她,更没有一次的探视。汉娜对生活完全失去了信心,衰老不可遏制地吞噬了她。于是乎,米夏闻到了她的体臭味,“我从老祖母、老外婆和老姑妈、老姨妈那儿闻到过,或者是在养老院里,在那儿,房间啦走廊啦到处都是这样的味道。”
生命无可奈何地颓败,那种气味,如同一颗还没来得及落地,就从内向外悄然腐烂的果实。
衰老的气味,带着暗灰色的氤氲,使曾经所有鲜活的记忆变得干瘪漫漶。幼时,我曾经在奶奶的床榻边闻到过这种气味。那时的她气若游丝,只有房间里咕咕作响的药罐暂且浸润着最后一口魂魄。
我那时懵懵懂懂地觉得,一个人的离开必然要带有一股子药味儿。直到后来,因为工作的关系去了好几趟ICU,才嗅到与死亡同行的其实是巴氏消毒液的味道。
死亡,是人类最终的结局,活着的人永远只能通过物化的形式去感知它。但福克纳却赋予了死亡其他的不可名状的气味。在他的短篇小说《纪念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他让一个南方庄园主的小姐从开篇到结束周身都充满着一种尘封的气味。爱米丽小姐用砒霜杀死了抛弃她的未婚夫,并把他永远留在了一间四十年都没有开过的房间里。死亡是憔悴的花香,是糜烂的尸臭,是败色家具的灰尘味。福克纳不仅仅是写一个女人的一生,更着力表达了一个不可挽回的旧世界的气味。
有一年,我在日本富士山的五合目,瞧见同行的一对情侣买了一罐“富士山的空气”。我很疑惑,空气无色无味,真的可以密封起来,永远保存吗?
如今,想明白了,这对情侣想要保存的哪里是空气,分明就是想保存当时真爱的记忆呀。就算是空气,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人那里,都会有独一无二的气味。这种气味,会让你想到一个人,一件事,从而组合成凌驾于时间与空间的坚不可摧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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