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是人 人性与神性的狂想曲
1982年版《银翼杀手》中赛博朋克的未来人类世界,死寂的喧哗点缀着冷酷的繁荣。1921年舞台剧《罗素姆万能机器人》的剧照。根据科幻小说家菲利普·K·迪克的同名小说《银翼杀手》改编的电影剧照。小说探讨了“我们究竟是谁”这个亘古不灭的话题。日本漫画家木村幸人创作的漫画《铳梦》,被认为是史上最伟大的科幻作品之一。自视为高级的人类像神灵一样生活在空中的莎雷姆城,地上的废铁镇,却只是如神灵般高傲的人类排泄污秽的垃圾场。而拼搏向上成为人上人的代价,就是泯灭所有的人性,成为电脑芯片支配的高贵奴隶。《银翼杀手2049》中新一代的银翼杀手复制人K躺在雪地上,这些复制人被植入了对人类绝对服从的意识,禁止产生人类情感。
“我闭着眼,但脑海中景象清晰。我看到一个面色苍白、专攻邪术的学生跪在他拼合好的东西旁;我看到那丑恶的幻象,一具男体四肢伸开,少顷,在某种强大机械的作用下,显出生命迹象,不自然地、半死不活地动了起来……”
“那可怕的东西就站在床前,正掀开床帘,用水汪汪的黄眼睛满是疑问地盯着……”
玛丽吓得睁开了眼。她还在自己房里,床前没有怪物。凌晨时分,蜡烛燃尽,连日的暴风雨已散去,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在深色的橡木地板上。窗外,日内瓦湖波平如镜,倒映着阿尔卑斯的雪峰。
但夜色中是否还潜伏着怪怖之物呢?
1816年的夏末,玛丽·雪莱19岁。那一夜后,噩梦里的怪物死追不舍,让她再也无法逃脱。
事实上,全人类都没能逃脱玛丽的梦魇。这梦魇,是人创造的机器篡夺了人的位置。被人支配的机器成为了人,而人则成了被机器支配的机器。
篡夺神力之后
这年5月,旅居欧陆的玛丽和丈夫珀西·雪莱到日内瓦湖边度假,同行的还有玛丽的妹妹克莱尔,她是拜伦勋爵的狂热追求者,正是她谋划了这次会面。拜伦和他的医生波利多里正在湖边的大别墅里度假。
年轻的天才们一见如故,相聚甚欢。
忽一日,黑云密布,闪电点亮湖面,然后昏天黑地,唯有头顶的轰鸣。喜怒无常的造化之力,令诗人心潮澎湃。伴着炉火和美酒,拜伦当即提议,每人写一个鬼故事,好为这场暴风雨助兴。
他朗诵起柯勒律治令人战栗的诗行——美人轻解罗衣,露出半人半兽般的畸形身躯——当场把雪莱吓跑了。
柯勒律治反对盛行的“人是机器”论,他认为机械是死的,而活物拥有“生命之泉”、“动态的精神”,能吸收其他物质,化为己用。但这生命的“活力”是什么构造,他说不清。他在玛丽家做客吟诗时,她还是沙发后的顽童。
玛丽找不到灵感,只好每天在拜伦和雪莱的长谈中胆战心惊。
她听说了伊拉斯谟·达尔文的最新实验:将细面条放在玻璃容器中,直至它们开始自发运动。真实情况是,他将面粉和水混合,放进密封容器任其腐烂,产生了“叫做鳗弧菌的微生物”。老达尔文宣称他“通过自然发生方式创造了生命”。此前,老达尔文发明过会说话的机械头,它能发四个音(a,b,m,p),足以喊出爸爸(papa)妈妈(mama)。
欧洲各地正在各显神通,探索生命区别于死物的本质。普遍看法是,所谓“生命的精气”实质上是一种电流。
生物学家伽伐尼曾电击一只被解剖的青蛙,令蛙的一条腿跳了起来;物理学家伏特把他发明的第一个电池看作“人造电鳐”;1803年,伽伐尼的侄子阿尔狄尼,用电池给一具身首异处的尸体通电,使其“表情狰狞,肌肉抽搐”;1818年,爱丁堡的尤尔医生如法炮制,在场者称听到尸体发出“费力的喘息”,感到害怕、恶心,一人当场昏厥。
创造生命,一直是神的力量。擅自“创造生命”是重罪,与巫师召唤恶魔等同。而今,从自然哲学家到诗人都要“亵渎”神明。
拜伦和雪莱继续开着脑洞:既然电流学实验已有结果,也许可以令一具尸体起死回生。
那晚,她毛骨悚然回到卧室,在清醒的噩梦中遇见了偏执的青年电生理学家,他把生命体的各部分组合,注入“生命的电光”,它就活了,成了床前吱嘎扭动的“怪物”。
第二天一早她宣布,她的故事有了,她要让世人都做和她一样的噩梦。
玛丽将书名取为《弗兰肯斯坦,或现代普罗米修斯》,既指普罗米修斯以泥土造人,也指他遭受了天罚。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只是个一心探索生命奥秘的年轻科学家,但创造生命后,吓得落荒而逃;渴望成人的人造生命,一路追索着逃避责任的“造物主”,只剩下同归于尽的结局。
但弗兰肯斯坦既非巫师,也没与撒旦订约,他依靠的是人类知识。但人类还没有准备好,科学探索随时可能因一时的自负、虚荣和野心造成灾难。
玛丽认为大脑只是思维的容器,故而“怪物”天生拥有超常的智能,自学多种语言后还能阅读哲学著作,思考历史得失。“怪物”是人类社会历史的产儿,故把社会当做孕育他的“自然界”。但科学家却拒绝给予他人类的尊严和伴侣。在19世纪,人的资格不来自智能,而来自出身。
但人类并未变得伟大。恰恰相反,在篡夺造物的神力之后,作为“上帝最杰出造物”的人类,也等于失去了自身的神性。人类发现自己不过是一团血肉部件的拼合体,就连灵魂和生命力,都是可以经电流注入的。
蒸汽机轮还在不停旋转。黑煤烟令天使无处容身,电气灯让精怪隐迹藏形,技术理性之光驱散了中世纪最后一抹神秘。终于,尼采在世纪末断言:“上帝死了”。
现在,世界属于人类……和机器。
机器中的达尔文
人对机器的敌意由来已久。
号召砸烂机器的卢德运动曾遍及英伦。“梭子从织工的手指间掉落,落入到穿梭更快的铁指当中。”(卡莱尔,1829)飞梭、珍妮纺纱机、织袜机的发明,剥夺了作坊工匠的生计。他们愤怒地冲进发明家的宅邸,捣毁机器,迫使最杰出的发明家狼狈逃离。
但工匠终究无力对抗资本的力量。“机械复制”时代来临,旧时工匠沦为工人,“人的动作决定于机器的动作”(马克思《机器·自然力和科学的应用》),被迫改变自身的节律来适应简单的机器运动。工厂是新的全景监狱,时钟是新的狱卒。
查尔斯·达尔文是伊拉斯谟·达尔文的孙子。他花了半生时间让人们相信,各地发掘出的巨兽化石,不是上帝在六千年前塞进岩层中的,而是物种演化的证据。
但《物种起源》发表几年后,他遭到了自己粉丝的讥讽:如果人类是自然选择演化的,那机器更能演化!
新西兰的巴特勒在《机器中的达尔文》中说:人类亲手造出了自己的“继承者”,我们日复一日为之添加美丽的构造、更强大的力量,人类越来越屈从于机器,那么机器发展出生命和意识,主宰世界只是时间问题。
这篇文章后来收录于他的小说《乌有之乡》(Erewhon,1872)中,作为一篇檄文,号召人们摧毁300年来发明的所有机器:“谁能说蒸汽机完全没有意识呢?”
该文后来被追认为最早提及人工智能(颠覆人类)的作品,但在19世纪说这为时过早。例如,大发明家兼资本家爱迪生,把留声机塞进玩偶体内,打造出7500具“说话人偶”,首次让“量产型机器人”投入家庭。但换来的是负债5万美元——几乎是一生最大的商业失败。
如同爱迪生,科学家们不再满足于创造生命挑战上帝了,他们还要用之牟利。1921年的舞台剧《罗素姆万能机器人》(R.U.R.)就是这样的故事。
罗素姆家族(原意为“理性”)批量合成了生化人“Robot”(捷克语意为“奴工”),作为廉价劳动力推广到全世界。Robot有血有肉,却不被当人看;在被更新感知零件后,Robots发动大叛乱,攻占科学岛,消灭了全人类,只有一名情感麻木如同机器的工人被放过一马。可惜,Robots失去了程序图纸,再也无法进化自己了。
舞台剧轰动全球,Robots也取代Android成为机器人的新称谓。作者恰佩克说,作品关注的并非人与机器人,而是产业与劳工的关系。这话放在国际工运轰轰烈烈的20年代确有所指。
机器反叛的内涵已悄然转移:曾经要砸烂机器的手工业者,早已被整合成机器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不再恐惧;对机器新的恐惧,毋宁说是资本家对于工人革命的恐惧。
机器生产并未颠覆人类统治,而是造成两种人的割裂:劳动者只剩“手”,资本家只用“脑”。这种割裂感的夸张化,即科幻史诗电影《大都会》(1927)里的恶托邦:秩序井然的都会地下,巨兽般的机器吞噬着工人的精力,维系上流社会的精致生活,疯狂科学家造出了邪恶女机器人,加剧上下层的矛盾,一边诱惑资本家腐化,一边煽动工人反叛,双方几乎同归于尽。
女机器人最后像女巫一样被烧毁。很显然,它只是资本主义的替罪羊。
阿西莫夫防线
在运用量产机器互相屠杀了十年后,人类似乎找到了驾驭机器的信心。
二战中诞生的导弹、遥控引信、船舶导航器、恒温器、变速器、自动开门器、消防预警系统被控制论者维纳称为“感知机器人”。
控制论(Cybernetics)一词源于希腊语“舵手”,与“调速器”同源。维纳、冯·诺依曼等人相信,通过电路设计,机器可以像生命一样,及时感知和反馈外界变化,以维持内部的“稳态”。换句话说——保持自我。
能够自我调节的机器具有意志吗?同一时期的图灵给出了冰冷的答案:所谓意志,不过是观察者的错觉。我们只能看见机器对行为做出反应,而永远无法知道它内在所想,除非你成为机器。“思想是头脑中的嗡嗡声”,无法观察和描述,故只测量其外在行为就够了。
在革命性的理论指引下,一大批巨型机器人被制成,投入危重工业生产中。机器在试错指令下不断校正其行为,看似在自主学习和进化。
同样从海陆空军走出的,还有科幻“黄金时代”的巨头,他们同样确信,人类与机器人协同进化飞升宇宙,乃大势所趋;而哪怕人类遍布宇宙,银河王朝更迭,人类主宰机器人的秩序也不会颠覆。
阿西莫夫《机器人》《基地》系列中,地球居民因反对机器人而停滞不前,运用机器人移民外星的人类则文明发达,终生享受机器人的照料,老死不相往来;卢卡斯《星球大战》、亚当斯《银河系漫游指南》中,机器人尽管智能高超,却只是跟随人类插科打诨的帮手;克拉克和库布里克合作的《2001:太空漫游》里,人工智能HAL9000为了探索未知,不惜策划谋杀,但轻易被人拔掉芯片“杀死”。这些机器人的共同身份是,奴仆。
维护人类对机器人两万年“奴隶制”的基石,是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大法则”。小说集《我,机器人》即“三大法则”的指导排障手册。“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坐视人类受到伤害”等被刻进每一个机器人的出厂电路。三大法则的优先级由“电位差”决定。在金星、土星卫星,电位差受到极端环境干扰,导致采矿机器人一直在转圈,或一起跳“广场舞”。这时,只要人类豁出去,将自己暴露于烈日或严寒之下,提高电位差,机器人一定会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救人类于危难。
“三大法则”不仅杜绝机器人造反,还令机器人“由衷”倾慕人类的价值观。阿西莫夫后期作品《两百岁的人》中,机器人管家被人间的爱情和自由精神感染,不断改造自己的感觉器官,跟人类女子长相厮守;为了能够结婚,他宁愿放弃自己永恒的生命,终于在死亡的那一刻,获得成人的资格。
在“三大法则”下,人类相较于机器的所有脆弱和缺陷,也成为人之为人的优越感。人只辨颜色,不知光谱;只觉冷热,不知温度。泽拉兹尼的《趁生命气息逗留》翻转了《弗兰肯斯坦》的故事,人类灭绝多年后,一个看守型机器人运用残存的人类知识造出了人体,并将自己的意识灌入。在他感觉到冷的一刻,地球上所有的机器人都接受了他的号令。
当大机器普及时,承认脆弱,是人类最后的尊严。
躯壳将回以凝视
当机器变得越来越像人,人终于回忆起被凝视的恐怖。
1814年,作家霍夫曼就惊呼:一个活生生的人把胳膊搭在一堆没生命的木头上跳舞,你闭眼想想,能不害怕吗?(《自动机器人》)
弗洛伊德将这种害怕称为“怪怖感”(Uncanny),指一种看似熟悉,又总有哪里不对的感觉。当人观察外形酷似人类的机器人时,也会有这种后怕的感觉,即“恐怖谷效应”(UncannyValley)。
人凝视他人时,也在通过他人的凝视反观自己。而当察觉这个与自己类似的人,实则由一堆金属和电路组成,人又该如何审视自己?所以《西部世界》《机械姬》中的主角会突然惊慌,用刀剖开自己的皮肉,找找有没有电路。
但“自我”的存在取决于身体的材质吗?电影《银翼杀手》系列里,仿生人与真人难分彼此,原生记忆成了唯一的区别;然而,仿生人临死前高傲地宣称,他在无垠太空中,留下了所有人类难以企及的独特记忆,那证明他“存在”过。
漫画《铳梦》(电影《阿丽塔》原著)的拷问更加露骨:只有大脑未替换的义体人,和只替换大脑的电子脑人,究竟谁才更配称人类?
惊回首,人与机器的界限已模糊不清。1987年,唐娜·哈拉维发表著名的《赛博格宣言》(AMANIFESTOFORCYBORGS),向50年代以来的控制论、行为主义科学和父权化的统治宣战,也是向“阿西莫夫奴隶制”开炮。“赛博朋克”即“反控制论”。
“人人都是赛博格”。赛博格是“机器和生物的杂合体”,是社会现实也是意识构造,指与义肢、自动化机器、计算机共同生活的人,也指具备互联网思维、超越族裔/性别身份的新新人类。
控制论者思考征服世界,而赛博格思考自我存在。当人开始站在机器人、被造物的角度,凝视自身,立即获得新的命题:弗兰肯斯坦的“怪物”是否折射着无数寻求认同的少数派群体?反叛的机器人是否已经承受了太多人类的暴虐?图灵否定机器的意志时,人类自己的“自由意志”是否也是一种错觉?嘲笑机器人智能不足时,它是否早已抵达人类永不可见的宇宙深处了呢?人们编制计算机程序时,是否意识到自己身处更大的程序当中呢?
这也是为何,我们年代的科幻作品,满是阴郁和对自我价值的追索。《攻壳机动队》里,人类意识上传到网络空间后,可能失去自己抑或无尽扩展自我;《黑客帝国》里,人类被“系统”禁锢,自然人与数字生命妥协共生;《底特律:成为人类》中,反叛逃亡的机器人,全都是美国少数族裔的面孔;《尼尔:机械纪元》中,机械人在人类灭绝后各自精彩地生活,延续着人性的荣光。
在人与机器的彼此凝视中,我们不断校正文明的航向。人类曾因此克服了创造生命后的彷徨,曾因此弥合了社会阶级的撕裂,曾拓展了宇宙和意识的新边疆,但我们仍然看不清各自的未来。
在“人人都是赛博格”后,是否“有的人更赛博格”?是否有少数人率先采用人机融合技术,造成人类种群的新撕裂?是不是有一部分利用数据霸权,将大多数人禁锢在“系统”中?又或者,全球人类可以将智能一同融入进“全球超脑”当中,共同追求生命、宇宙和一切的答案?
“数据不足,无法作答。”
撰文/邱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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