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 重新理解“社会性死亡”
原创 徐辰奕 清华大学清新时报
作者 | 徐辰奕
责编 | 黄官才华
排版 | 王志彬
东经116.33°,北纬40°,晚上20点30分,多起“杀人案件”正同时发生。
课程群里,小褚不小心误触老师的头像——“你拍了拍徐老师”,老师继而回拍了小褚,“徐老师拍了拍你的头说:“爸爸好””。当小褚发现时,除了已经失效的撤回功能,只有小窗里被塞爆的“哈哈哈哈哈,你好敢啊”。学堂路上,小陈抬头看到一个熟悉的后脑勺:“哈,这不是小吴吗?”她从后面猛拍了那人的书包大声说了句“嗨”,迎接她的却是戴着口罩的半张迷茫的脸。小陈沉默地停滞了几秒,问出了一句:“你是......小吴吗?”一句虚弱的“不是”传来,那一瞬间,小陈只希望自己能学会幻影移行。今天的我们,正在以五花八门的方式,经历着“社会性死亡”的过程。“社会性死亡”(简称“社死”)本非新词,却直到今日才再次焕发其生命力,从豆瓣的社会性死亡小组到微博上#大型社会性死亡现场#等等热搜,成为了许多人会使用的日常词汇。而词语背后的内涵,亦在不断使用中变得复杂多样。微博热搜页截图
社会性死亡的重视:社会性死亡小组的出现
2020年3月,一个以社会性死亡为名的豆瓣小组渐渐组建起来,一些人开始随手将自己的尴尬遭遇发到平台上。“社会性死亡”被一记洛阳铲从尘封的墓地之中挖了出来,重见天日。从豆瓣小组到新浪热搜,“社会性死亡”一词渐渐在社交网络之中获得了广泛传播。豆瓣社会性死亡小组版头
在这个过程中,语汇本身亦完成了“重生”。在小组介绍中,“社会性死亡”的新定义是:“在公众面前出丑,已经丢脸到没脸见人,只想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与“公开处刑”意思相近。”它被解释成了人们社交场合的一种尴尬行为。相比于对死亡这一长期状态的描述,现今惯用的社死,更多偏向对“当事人”一瞬间感受的摹写。
社会学家戈夫曼的“拟剧论”将处于社会中的我们分为“前台”与“后台”两种状态。在公共的社交场合,我们往往处于“前台”的“表演状态”,恪守礼仪,收敛情绪,保持端庄稳妥。而社会性死亡,恰恰类似于一场破坏了我们在社会互动中流畅表演的“舞台事故”,将我们不想为人所知的“后台”直接暴露给了观众,让人不禁因为表演的失败,而从内心感到挫败与尴尬。
而在文化心理学的视角里,较弱的“自我一致性”亦是社会性死亡的解释之一。马库斯与吉塔雅玛的“独立型-互依型”自我结构理论认为,东方文化的互依型自我结构更加强调关系与角色的重要性,导致个体在不同情境下会依据相应的角色要求作出反应。由此,人们往往针对不同人做出自己不同的行为和举止。这种多面性一旦掌握失败、发生交错,就会发生“表演”的错误。
尤其是在当今的互联网语境下,人们需要对自己的虚拟形象进行更为复杂的包装,以求获得更理想的社交形象,“朋友圈和微博根本不是一个人”成为了很多人的社交平台状态。多面社交形象的建立,同时也使此种形象的维持变得愈发困难,这一切,都导向新型社会性死亡的发生。某种程度上来说,恰恰是赛博世界的发展,使我们所面临的社会性“自杀”风险急剧上升,带来了“社会性死亡”的重现。
赛博世界的狂欢:社会性死亡的分享潮流
2020年8月10日,豆瓣ID“@嘿嘿嘿嘿嘿嘿嘿”的用户在社会性死亡小组发帖分享了一件自己“社会性死亡”的事件。故事起于寻找毕业论文指导老师的需要,楼主忐忑地发出了邀请,收到了老师“之后见了再说”的回复,心中惶然。回头再看方发现自己的请求信息最后一句话是——“您是否有实力当我的毕业设计老师呢?”而她本想打的,则是“时间”。豆瓣截图(cr.社会性死亡小组)
自发帖以来,此帖被2020个人收藏,收获了上千的回复。而观看此类贴的人们也由此面对着一个新的困扰——在公共场合看帖忍不住笑出了声,引发新一轮的社会性死亡危机。
显然,如今的“社会性死亡”已经部分消解了其最初定义中的严肃性,添上了欢笑与滑稽。社会性死亡小组的组员们乐于戏称自己为“尸体”,将尴尬行为夸张成为“死亡”,大方地进行着分享。自社会性死亡小组建立以来,组员人数在短短数月内成倍增长,人们呈现出了对分享“社会性死亡”的巨大热情,在小组内形成了一种“哈哈哈”遍布的狂欢氛围。
“快乐”,这是大部分社死组的观者选择围观这场集体分享的理由。小李即是社死小组的常客,作为组内默默潜水的观帖者,她将社死组视作另一个分享让人大笑事件的哈组,在闲暇时刻打开一观,便能放松心情获得快乐。社会性死亡事件中的“喜剧因素”可谓与生俱来。恰如在真实的戏剧之中,故意制造的“舞台事故”往往亦是喜剧的一种滑稽表达。显然,社会性死亡事件中的这种喜剧性,往往是观者注意力的集中所在。
而对于经历者而言,在表达对于事件本身的无奈与悲痛之外,其主动的分享中,同样带着一种对于“重新快乐”的隐秘期望。
“豆瓣小组和内群体之间,在group的概念上似乎有了微妙的联结。”小李谈道,某种程度上,小组组内的分享者之间恰恰形成了一种“内群体”。内群体自身无需在经济水平、职业、地域等等之上有着高相似性,只需有限的共同点便可将其串联起来,在社死小组之内,这个联结点便是“社会性死亡”。
一方面,社死小组是一种体贴的存在。在社死小组中,帖子被分为四个区块。组规明确规定,对于尸体默哀区的帖子,不可回复“哈哈哈”,而需要体恤发帖者的心情,给予安慰。由此,在诸多“自杀者”之间形成了一种情感联结。在社死组精品贴中就有一个既与社会性死亡相关,又表达对逝去朋友怀念的帖子。而在这个帖子的回复帖中,在“哈哈哈”之外,更多的人表达了对楼主的安慰和对友谊的感慨,在这里,社会性死亡事件又成为了情感连接的枢纽。社会性死亡小组组规截图
另一方面,社会性死亡小组形成了独特的规范。一个真正的社死人需要的是“足够社会性死亡的事件”,而某些不够尴尬、并不达标的事件则会被要求删除。出现在组规与帖子中对于小组讨论主题的不断重申昭示着,在这块地界,社会性死亡并非一件完全消极、与社交规范相悖的事件,而是被容纳于规则之内。甚至有时候,跳脱现实生活“唯恐社死”的状态使得观帖者的评判心态不自觉转换为“这好像还不够社死,不够有意思”;帖子的发布者也以“有趣”为发帖的一大标准——许多人开始想方设法挖掘社会性死亡故事中喜剧内核的最大可能性。而在豆瓣社死小组之外,亦有人愿意把社会性死亡事件通过微信聊天等媒介渠道和朋友进行小范围分享,或是发布在社交媒体平台。
蔡格尼特效应认为,人们总是更容易记得未做完的事情。也许社会性死亡亦是如此。如果一件社会性死亡事情一直梗在心里,这种苦闷的消解从来都只能由自己完成。而分享,就让你有了机会将事情“说”出来,可能便能通过“逗笑”他人从而化解自己的尴尬。诚如豆瓣ID“ 节约能源”的网友所言——“说破无毒”。
由此,社会性死亡小组中的社死整体呈现出积极的取向,试图用自嘲和喜剧化来破解本身糟糕的生活境遇。社会性死亡第一次的微博热搜缘于一个社会性死亡带来恋爱的帖子,虽然此贴的确更像“写手贴”,然而,第一次出圈如此之甜,似乎亦在说明,人们倾向于在社死话题上分享一种希冀,将糟心事讲成好故事。
谁杀死了他:“社会性死亡”之中的“谋杀”
2020年9月,ID为“加油吧Vicky”的博主在微博上指控其前男友罗冠军对她实施强奸。继而罗冠军一方发声,两方各执一词,导致该事件在社交媒体上掀起轩然大波,恰如一场“罗生门”。在该事件中,“社会性死亡”又一次上了热搜,还被写进了罗冠军的个人微博长文中:“(我)现在完全社会性死亡,声誉尽毁。就算我公布了全部事实经过与相关证据,甚至她也在网上帮我发布澄清声明,但我也会跟电影《狩猎》中的卢卡斯一样,永远会有人相信“我做了”,一辈子生活在阴影之中。”
罗冠军所提到的《狩猎》是一部丹麦短篇电影。其讲述的是一位幼儿园男教师被幼儿园的一位女童指责强奸,虽然最终被证明了清白,却始终无法摆脱“强奸幼女”的恶名,难以回归正常生活。《狩猎》海报
在这里,社会性死亡一词回归了其最初的严肃性。“社会性死亡”一词出自美国作家托马斯·林奇之笔。在《殡葬人手记》中,作家如此写道:“死亡有多重意义。听诊器和脑电波仪测出的,叫“肌体死亡”;以神经末端和分子的活动为基准确定的,叫“代谢死亡”;最后是亲友和邻居所公知的死亡,“社会性死亡”。”彼时的社会性死亡尚未进入网络世界之中得到广泛流传,却也已独立于生理性死亡之外,与其成为一个并列的名词。
每一个普通的社会成员都生活在纵横交错的社会关系之中,经历着漫长的社会化过程。而与普通人融入社会的成长过程相反,托马斯所描绘的社会性死亡展现的是一个人渐渐脱离各种社会关系、不为他人所知的状态。
这种图景在2000年的美国电影《荒岛余生》中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展现,汤姆·汉克斯所扮演的男主角因为一场意外流落孤岛,在独守孤岛数年后终于得以重返现代社会时,迎接他的是不再亲密的女友,所有人陌生的眼光,与一场已经结束的属于他的“葬礼”。他的肉体并未死去,但在所有人眼中,他已经和死亡画上了等号,即使肉体返回大陆,却又一次被迫进入了社会边缘的荒岛。《荒岛求生》截图
社会性死亡的最初的定义,就如同对于一场没有死者的葬礼的描写,随着亲友邻人注视下的“下葬”,所有的社会关系最终得到了归零处理,社会性死亡者落入了被人遗忘的命运之中。
而当我们重新审视罗冠军事件,它的重点依然在“社会性”上,只不过“死亡者”不再是《荒岛求生》中困于孤岛的男主角,亦不再是社会性死亡小组中社会形象短暂崩塌的主人公,而成了无数眼睛注视下的“恶人”。公众号“全媒派”从死亡主体出发,将此种社会性死亡诠释为“折腾到一地鸡毛后的社交自闭,代表的是某人在社会关系意义上的失联”。
罗冠军“社会性死亡”的“幕后真凶”也许并不新鲜,恰是谣言泛滥与网络暴力阴魂不散。“置人于死地”的夸张表述在引起震动之余,亦有其合理之处。与社死小组夸张以求消解“死亡”相反,在此类事件中,“死亡”代表着对毁灭性结果的强调。舞台切换,喜剧落幕,悲剧上演,严肃性重新覆盖在语汇之上,在这场死亡中,和死亡者一起掩埋的,也许正是真相本身。
从交通全无的孤岛到四通八达的赛博世界,从社会性死亡小组出现到罗冠军对于社会性死亡的征引,“社会性死亡”从最初的沉寂,转化成了如今社交媒体上的热点词语。现如今,“社会性死亡”的热浪已经掀起,一前一后向着两个轨道各自发展而去——最初沉默的“死亡”一面转化成了喜剧与乐趣,一面转化成了悲剧与戕害。图源微博@小狒小狒就啥都会
两条看起来如此分裂的道路,最终却汇聚于一点——互联网时代,我们汇聚了太多目光。一方面,我们接受着各方的目光,有着犯错与被误解的可能性,成为“社会性死亡”者;另一方面,我们同样有太多机会给予他人压迫的目光,变成他人“社会性死亡”的帮凶。这一波“社会性死亡”的热潮折射出的恰是现代社会愈加复杂的社交网络带来的一种烦扰。
然而,当“社会性死亡”披上赛博世界的娱乐外衣,当我们坦然说出“欢迎来到我的““葬礼””,其中亦隐隐闪烁着人们对于目光的追问和回击,人们为消解烦扰所做的努力,或许并非徒劳。
参考文献:
Markus, H. R., & Kitayama, S. (1991). Culture and the self: Implications for cognition, emotion, and motivation. Psychological Review, 98, 224-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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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今日,谁被社会“宣判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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