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锦华谈《乱世佳人》被下架:这不是电影的问题
曾获得十项奥斯卡大奖的经典电影《乱世佳人》在6月10日突然被美国HBO下架,原因是该电影被认为具有美化奴役黑人的内容,在最近因为黑人男子乔治·弗洛伊德之死引发的“Black Lives Matter”社会运动中,该影片遭到大量的声讨。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下架《乱世佳人》也成了美国社会的自我审查和反思的一个重要标志。
我们怎样认识《乱世佳人》这部电影,而下架这个电影又意味着什么?
在6月15日举办的“戴锦华讲电影——电影与现实”讲座中,北京大学人文特聘教授、北京大学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戴锦华回答了这个问题,同时也就疫情中电影领域发生的事情,如《电影手册》编辑部的集体辞职事件等进行了讨论。戴锦华认为,对于下架《乱世佳人》这个问题讨论的背后,对于中国的读者、听众、网友朋友来说,它直接联系着我们刚刚形成的文化“情结”,就是PC(政治正确),即我们如何看待西方的政治正确的这样一套规范和标准。“在战后西方欧美的社会生活当中,某种程度上PC(政治正确)确实流为一套形式化的、表面化的、可以表演的,甚至带有伪善的行为规范。但是当我们终于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可能忽略了如下两点,一是这套表面规范其实是整个六十年代的社会抗争、各种少数群体旷日持久的斗争的结果,它迫使主流社会必须正视无处不在的阶级、性别、种族意义上的歧视,迫使他们自我检省,至少表现出“我知道歧视是不对的”;而另外一点,当人们意识到这种东西可能是一种伪善的时候,绝不意味着要同时否定对于善的追求,我们对于阶级性别种族意义上歧视的反叛和对于社会平等的理想的无限趋近。回到巴赞,电影是什么?是朝向现实的无限趋近的渐近线,对平等的追求亦然。我们也许到达不了至善,但我们能不能追求无限趋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么低的标准,我们能不能自我去要求?对于PC的讨论中我自己特别警惕的一个东西是,当我们指认出那是一种伪善的时候,我们好像要代之以一种真小人逻辑,至恶的逻辑。”《乱世佳人》海报
戴老师认为,《乱世佳人》下架令她觉得有点可笑,因为这不是一部电影的问题,不是当年一个天才女孩子白日梦式的写作,不是好莱坞一个大制作能够负载、负责的重要的问题:整个美国的历史是建立在贩奴贸易、蓄奴经济的历史之上,美国的独立宣言是在黑奴的背上签署的,美国的经济基础是奴隶制的种植园经济。南北战争之后的一个词经常用来形容“自由女性”的,就叫“解放的黑奴”。废奴之后,美国黑人二等国民文化的、社会的,乃至经济的状态,几乎没有真正被改变过。这不是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所能改变的)。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时美国黑人的狂欢,他们涌向华盛顿——我的一个黑人教授朋友,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就像一个孩子一样幼稚和狂热,他飞到华盛顿去参加就职演说,但是这以后到底在什么意义上,问题获得了改变和解决?这种结构性的、美国主流社会对于黑人、对有色人种的歧视,用美国社会学家的说法,是美国社会难于治愈的癌症。“如果《乱世佳人》下架是提醒美国社会去反省和追问这段历史的话,它就是有意义的。如果仅仅通过一部影片要提示说,这里面是郝斯嘉的优美生活是建筑在种植园贸易之上的,那个迷人的黑嬷嬷其实是一个奴化教育的代表,这些远远不够。所以它的意义也是告诉我们,文化批判是必须的,但是文化批判始终是不足的。但是对于西方的检省、对于中国文化自觉的寻找,绝不意味着简单的取而代之或者反其道而行之,建设永远要通过建设来完成,而不能通过破坏来完成。”戴锦华说。
附【讲座】
除了以上的讨论,2020年也是电影业的“多事之秋”,在这个时间停滞的年份,我们突然获得了一个太过于漫长的契机来反思整个电影历史,当然也需要面对不断涌现的新问题,在6月15日晚的“戴锦华讲电影——电影与现实”讲座中,戴锦华也与她的系列书籍责编周彬进行了对话。
讲座开始前介绍了戴锦华最被关注的几本书,分别是最频繁地被海外引进、被最多语种译介的电影专著《雾中风景》,这本书中介绍了中国新时期电影,尤其是第四代、第五代、第六代导演的电影与相伴的文化现象;《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是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开山之作,系统运用女性主义立场研究中国现代女性文学史,勾勒出了女性写作传统的形成和展开过程。《隐形书写》则是中国的文化研究的开山之作。《昨日之岛》是一本戴锦华自选的电影文集,收录十篇戴锦华本人精选的文章和一篇访谈,是作者多年来以电影为基点,对当下与历史议题所展开的思考。
以下为讲座内容节选。
《电影手册》编辑部的集体辞职所标识的死亡
主持人:2月27日刚刚异手东家的传奇法国电影杂志《电影手册》爆出新闻:以斯蒂芬·德洛姆为首的手册编辑部15名成员宣布全部辞职,这是《电影手册》历史上第一次编辑部全员离职,终止了《电影手册》2009年开启的德洛姆时代。想听听戴老师对这个事件的评价,因为我知道你也是一直关注《电影手册》,包括它的创始人安德烈·巴赞,你也有研究。
戴锦华:近年来关于电影没有什么好消息,近半年来关于世界也没有什么好消息。可是在这样一个坏消息不断地向你涌来的过程当中,《电影手册》编辑部的集体辞职事件对我构成了震惊,甚至是某种创痛。因为电影死亡(film is died 或film is dying)这个话题已经说了很久——电影是夕阳工业、电影即将终结,2011年柯达公司申请破产保护,2012年美国关闭最后一个本土电影洗印厂,事实上告诉我们film——胶片电影时代或者说胶片时代终结了。每一次这样的新的进程的推进,包含2012年、2013年好莱坞的一线影人的联名抗议,以资本活埋胶片为题的联名抗议,和到今天为止仍然有大量的好莱坞一线影人坚持“我们做出承诺,我们要拍胶片电影,我们要使用胶片”……这些仍然在进行。但对我,纷至沓来的这些坏消息没有一个比《电影手册》这件事更强烈地让我去体认着一种意义上的“电影死亡”。
据我所知,《电影手册》其实从来都不是一个大型的商业杂志,从来也不曾拥有亿万读者,它从来都是极端个性化的、小众的杂志,所以有人认为这次《电影手册》编辑部的集体辞职其实是《电影手册》经营不良的逻辑结果,我无法苟同。就是因为它从来小众,但是它却对于世界电影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
《电影手册》在疫情的情况下编了最后一期杂志,他们的卷尾语,也就是他们最后在这本杂志上留下的一段话,我想把它读一下,它说“电影之旅需要由爱来解开,是连续的爱的扣环让我们喜爱一部电影,充斥其中的情感,对于每个细节和整体的辩证的用心,为了作品而不遗余力完成的爱意,热爱我们所做的,同时谁做以及为何而做的爱的艺术。”而前面他们还写道:“我们坚持电影的现实主义,而电影的现实主义是伟大的浪漫主义。”
《电影手册》创造了、总结了、参与了这个伟大传统的创造,以伟大浪漫主义为旨归的现实主义,以爱为真正精神动力,而且是关注了他人,望向他人,这个“他人”可以是相对于自我的他人,可以是相对于国族的他人。如果《电影手册》编辑部集体辞职所标识的死亡,没有另外一些意义上的复活的话,电影可能真的死了。它不是因胶片的死亡而死亡。如果我们曾经作为共识而赋予电影和每个电影人都在奋力完成的目标消失的话,对电影的死亡,我只能说死不足惜。
主持人:《电影手册》的卷尾语充满了诗意,但也是一种宣言,同时也是一种批判,但不可否认的是秉持这种理想的一帮人从此离开了《电影手册》这个阵地。
戴锦华:《电影手册》这种精神、这种传统的影响是多方面的,比如说曾经连续两年引发众说纷纭争议的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他们先发给了《流浪的迪潘》,然后又发给了《我是布莱克》,引发了众多的争议,而近年来它连续把金棕榈奖颁给《小偷家族》和《寄生虫》,这个争议就变得更加复杂和更加热烈。因为一边是对前两部影片的质询在于,你们怎么又主题先行了,而这两部影片看上去没有什么原创性的、激进的、前卫的电影语言或者美学,看上去它们比较老旧。它们看上去太没有“国际电影节相”,它看上去形式是传统的和透明的,而看这部电影震动你的是电影所再现的社会问题。坦率说,当我看完《流浪的迪潘》以后也觉得,天啊,这是金棕榈奖得主吗?但让我印象非常非常深的是,几个月之后,巴黎暴恐袭击发生,这时,我突然对戛纳评委会肃然起敬。因为我觉得一方面他们表现了他们的敏感,他们对欧洲内部种族冲突议题的敏感,而另一方面我觉得他们再一次表现了一种态度,就是再一次置电影的社会责任、电影的社会功能于电影美学之上。
主持人:你说你定义的电影艺术必须是在影院的空间,大银幕的,你甚至不是认同特别小屏幕的观看,现在还持这个观点吗?
戴锦华:在主要的欧洲语言或者在英文当中,电影通常对应着三个表述:movie就是故事片,通常指好莱坞;film是大家最普遍使用的,但是现在我们都意识到film是胶片,当我们不用胶片的时候还称它为film吗?或者我们说它是film的时候我们在说什么?另外一个词是cinema,在中文当中我会把它翻成电影艺术,但是cinema也就是影院。我认为电影作为伟大的二十世纪艺术,影院是它的基本生存前提之一。当我们说胶片死亡的时候,胶片电影未必死亡的原因,一个是电影摄放机器并没有真正的变化,尽管镜头也在碎裂,但是电影摄放机器再造了文艺复兴空间、再造了透视关系、再造了基本的电影视听时空之间的相互连接,这一点并没有变化。而另外一个重要的未变是,影院也是电影的媒介形态,电影是影院的艺术,这一点我到今天为止仍然坚持。
我坚持电影作为影院艺术的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影院是二十世纪留给我们的最后的公共空间,是一个让我们走出家、走出宅,让我们去和他人相遇,让我们去和他人共享的一个空间,尽管我们知道电影观影也是非常奇特的经验,就是我们集体地独自观影:我和你坐在一起,你在我身边,但是我在独自观影,这是独特的电影经验,也是共同的社会经验。
今天的世界,数码技术可能在发达国家和地区、在大都市造成的最大问题就是,我们还有没有可能有某些集体性的经验,我们可不可能在日常生活当中去体认我们生存的社会性。这个话说得太多了,我都不好意思再重复了:我们经常忘记了,当我们真正地、自在地宅起来的时候,当我们遗世而独立地生活在宅里的时候,我们对于社会及其社会性的依赖是前所未有的,我们必须充分地相信这个社会不会出问题。每个环节都在顺利地运行之中,我们才能宅得住。最近这半年大家都好闷,宅男宅女们有福了,像我这样被迫宅起来的人非常闷。但是另一边我每分钟都在想,我多么幸运还能宅在这里,我不用出去抢购物资,我不用出去为了生存做最后的拼搏,我可以安然地通过外卖、通过快递,通过种种途径维系我的日常生活,我的日常生活几乎没有差异地在继续进行。
但是,我们享有宅生活的时候经常忘记了对于社会的巨大依赖。所以我觉得影院空间作为最后的社会空间,会是一个机会。当我们去看电影的时候,我们再次真实地触碰他人,再次真实的去体认我们的社会性,这是我坚持电影是影院艺术的另外一个非电影诉求。(当未来)影院重新开启,希望大家重新在影院中看电影。我甚至觉得那个讨厌的打开手机晃了你眼睛的人,那些剧透的、窃窃私语的人,也是观影的社会体验的一部分。让我们感知、接受他人。不然的话,VR影院足以在观影体验上达成所有的影院效果,但是它一定不是影院,就像我们用蓝幕和绿幕可以合成任何一种有的和没有的风景,而且让它无限逼真,但它永远不能替代你真实的身体和生命穿行在那个空间之中的经验。(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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