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荒诞投射幕布,在时间“锈带”中独舞,2000年后形成独特影像创作画风锈在电影里的东北往事(2)

新京报 2022-01-20 00:34 大字

秦海璐在《钢的琴》中饰演的仗义女子,是打破沉重现实的一道光,是困境中的浪漫与反抗。在《吉祥如意》中,留在大城市的女儿10年没有回乡村老家,“不回去”与“回不去”之间,有着冰冷的现实与心理距离。倪景阳在《白日焰火》中饰演前妻,戏份虽然很少,但清冷气质与影片的悲剧主题不谋而合。《Hello!树先生》用人性的荒诞和苍凉镜头色调讲述了一个质朴而又压抑的故事。

不能说的秘密

女性角色通常具备隐性的力量,更细致地记录生活

秦海璐拍摄陈果导演的《榴莲飘飘》时,不到20岁,扎实的戏曲功底,东北人,年轻稚嫩,让她成为女主角阿燕的人选。2000年前后,下岗潮笼罩着整个东北,戏校毕业生阿燕为了改变生活,选择南下,她在深圳办理了双程证后,利用证件有效期到香港做按摩女,每天奔走于香港各式街道,再把钱寄回牡丹江的老家,因为身份问题,阿燕不敢引发任何冲突,但为了保护另一位靠双程证在香港务工的少女,她主动站到了警察面前。证件到期后,阿燕回到了家乡牡丹江,想要删除香港的经历,回归自己熟悉的生活,但电话总是不断响起,外面的世界已经成为她生活的闯入者。香港结识的朋友忽然寄来榴莲,温暖与残酷同时降临,寓意也来了。

归来的阿燕是大家羡慕的对象,但为了保守自己在香港的秘密,在各种社会关系和家庭关系的变化下,她只能编造各种理由躲避话题。一些同乡因为她的“成功”也选择了南下,也许回来后,也将拥有自己的秘密,远方并不美好,家乡毫无生机。阿燕重新站上了戏曲舞台,身段标准,唱腔专业,台下的观众却毫无兴趣,关注寥寥。

整部电影情感克制,没有刻板印象与猎奇心理,阿燕的人生,并没有被强加概念,电影用自己的方式给出了对命运的解释。人不该是时代的牺牲品,时代只是人的一小部分。这种人文关怀在那个时期如同镶嵌在生活底部的珍宝。

秦海璐还在电影《钢的琴》里塑造过另一个经典的东北女性角色,她饰演的淑娴很仗义,是这部男性群像电影中最重要的女性角色,只是王千源饰演的陈桂林角色设定太过丰满,导致秦海璐扮演的淑娴略显普通,如果仔细回顾剧情,会发现淑娴几乎具备了影片所有男性的优点,勇敢、仗义、真诚,同时又风情万种,她所面临的艰难并不比男性少,但不需要用闹剧找回尊严,她参与其中只因爱意和对不公平现实本能的反抗。

她的反抗是无声的、安静的,当所有男性挣扎于命运,只有她在接受生活,这比挣扎更需要勇气与魄力。某种程度上,《钢的琴》可以看作是被前妻和淑娴两个女性角色推动的电影,即使它是下意识的呈现,抑或无意识的巧合。

在刁亦男执导的电影《白日焰火》里,倪景阳扮演的前妻也给人同样的感觉,角色在电影里着墨不多,但她的出现,不仅点破了廖凡性情上的特点,也早早预示了廖凡最后在桂纶镁身上做出的选择。倪景阳扮演的前妻如同一种线索,在案件的迷雾之中,先验了结局。在优秀的东北题材电影中,女性角色通常都具备一种隐性的力量,不受地域的限制,她们情感抵达的地方,可以与所有人共通。就像《一代宗师》里,东北于男性而言,是家国大义与江湖道义在日据时期必须做出的权衡与选择,对宫二而言,东北只意味着故乡,复仇。还有延迟上映的,根据双雪涛小说改编的电影《平原上的火焰》,原著小说中的女孩李斐,代表着少年的秘密,当她成年后与儿时伙伴庄树再次相遇,少年的秘密最终也成为解开案件真相的线索。

在电影与文学建构的东北叙事中,女性的书写通常是另一番样貌。

就像沈阳女作家苏方(《一些时刻》),她与双雪涛、班宇(《逍遥游》)、郑执(《我在时间尽头等你》)年龄相仿,成长环境相近,却很少被媒体归入新生代东北作家的序列,在她的小说里,东北不仅不是主题,甚至不作为背景,情感与私人记忆替代了集体伤痕,城市的变迁,不过是一个人的罗曼蒂克消亡史。更早一代的东北女作家,像《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作者迟子建,她的故事里的历史从不与宏大相关,那是由人展开的图景。

男性作家笔下的叙事也常关切到历史与浪潮,而女性作家的叙事,多是由情感和具体生活所构建,这种书写,并不是历史的参考,而是更细致地记录。倪景阳拍摄《白日焰火》时,看到旧日哈尔滨的场景,感觉一下子回到了少年时代,她说场景里那些凋敝是准确的,但她的感受只是熟悉。那时她在体院当篮球运动员,即使下岗潮与国有企业改革在生活中影响巨大,但她对2000年前后的回忆也只在体院里,“其实出了体院大门,就是电影里那些场景,可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我再熟悉,也总像隔着一道门”。

再加上《东北偏北》《雪暴》甚至是翻拍改编的《嫌疑人X的献身》等,于是,悬疑与黑色成了东北影像的一种显著风格,也似乎成为“锈带”的一种新的展示方式。

困在时间里的人们

在“锈带”中叙事,角色成悬疑与荒诞的符号

2003年,王兵导演的纪录片《铁西区》问世,第一部分《工厂》的英文名译作《锈》。“锈带”原指大型工业区向后工业时代过渡的空间遗存,由于“锈带”在东北过于宽广,遗存也开始从空间向时间转移,而时间上的“锈带”在东北题材电影中似乎更加宽广。但无论空间还是时间,“锈带”都只是形容,不代表优劣。

东北题材电影除非穿插了明确的历史事件,否则,故事发生的时间通常会被泛化为时期,因此东北题材电影里的生活背景常有模糊的相似感,似乎无论物理距离多么遥远,那些角色都可能随时走入另一部电影,他们的命运也会自由交换。就像《漠河舞厅》爆红之后,b站最好的混剪视频是《耳朵大有福》里范伟的独舞、《白日焰火》里廖凡的独舞和《轻松+愉快》里各有心事的人物。

能跳出时间“锈带”的东北电影很少,大鹏的《吉祥如意》是最彻底的一部。《吉祥如意》是无法被界定的电影,导演大鹏接受采访时提到最多的一个词是天意。没错,如果必须形容这部半纪录半剧情,半现实半虚构的电影,只有天意这一个词是准确的。

影片是由《吉祥》《如意》两部分组成,拍摄动因也不相同,大鹏原本设想在过年时拍摄一部关于姥姥的家庭纪录片,但姥姥意外摔倒受伤,病故,一系列突然的变化,将原有的拍摄计划打碎重组,大鹏顺着这些变化记录,成就了一部不可能被复制的电影。如果单拆出两部分的任何一部,可以联想起黄健中于1991年在吉林拍摄的电影《过年》。两部电影相隔整30年,但乡村过年的景象,小镇的日常生活,几乎没有明显的变化,故事在时间“锈带”上存在被替换的可能。

但天意的意义在于,当《吉祥》《如意》两部分结合成了一部电影时,便不再与任何作品有关联。《吉祥如意》将电影之外的东西装进了电影,用本能的情绪反应替代了表演,无论职业演员还是非职业演员,都成为了生活的参与者,而不是观察者和塑造者。这使《吉祥如意》不仅跳出了30年的时间“锈带”,也跳出了东北现实主义的常规叙事。它不一定是最好的,但它是最特殊的东北电影。

而《过年》是各方面都极其工整的现实主义作品,如果《吉祥如意》本质是对家庭的记录,那么《过年》便是对家庭关系的探讨。它更接近文学标准,并以文学的方式完成对现实的评判。《过年》与张惠中拍摄的《男妇女主任》是东北题材电影的两个方向,两者的表现方式分别侧重文学化与舞台化,这两点影响了很多后来的东北题材电影。(注:张惠中是导演张猛的父亲)

东北家庭内部众生相相比时代浪潮带来的戏剧张力,要弱小很多,因此从来不是题材重点,导演杨荔钠的《春潮》是所有东北家庭题材讨论里最冷硬的一部。《春潮》不是友好的电影,充满压抑,一个家庭里的三代女性各有悲苦,渴望理解却又彼此仇视,可以看作她之前纪录片《家庭录像带》的剧情版。她的冷硬或许与她拍纪录片出身有关,在中国纪录片领域,杨荔钠是一位重要的导演,国内第一部DV作品便是由她拍摄,导演耿军早期的DV电影也曾受到她的影响。《春潮》是她转型剧情片之后的第二部作品,第一部作品《春梦》也是介于纪录片与剧情片之间的风格。

《吉祥如意》、《过年》和《春潮》这三部聚焦东北家庭内部的电影都拍摄于吉林,又因与时代保持了距离而不在时间“锈带”里。同样在吉林拍摄的《Hello!树先生》则是标准“锈带”时间里的电影,但它没有将矛盾设定在个人与时代的冲突上,它表述的是阶层的虚妄和底层戕害。

王宝强饰演的树哥在修车铺打工,他整日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父亲早年失手打死了大哥,弟弟外出打工,如今家里只剩他与母亲,生活困顿。小镇矿厂扩建,占了树哥家的土地,他在酒席上就此事发了一句牢骚,被迫下跪道歉。又因自己结婚时想要一台皇冠婚车,被弟弟嘲讽痛打。之后,树哥的行为、语言都日渐离奇,无师自通地会了掐算,几次一语成谶后,树哥成了小镇权贵的座上宾,他用疯癫赢得了他人尊重与恐惧,长久围绕身边的恶意也随他的疯癫而停止。电影开头,树哥劝阻一群打架的小孩,小孩质问他,你是谁啊?这个质问是贯穿整部电影的基底,当能掐会算的疯子代替了树哥,他才有机会完成一个无名之辈对权力者、财富新贵和平庸之恶的反击。

无名之辈反击的方式不止一种,《白日焰火》里隐姓埋名的丈夫,选择用极端手段复仇,他的复仇对象依旧是财富新贵与平庸之恶。但最后,连他的复仇也被环境吞噬,直至欲望、秘密与尊严统统被大雪覆盖,焰火无法照亮白日,黑暗滋生所有罪恶,谁也不清白干净。

《Hello!树先生》里的疯子,《白日焰火》里的凶手和抓捕者,前者生活于魔幻现实,后者挣扎于黑色宿命,但某种意义上,他们都处在同一个时间“锈带”里,因此这里的悲剧也总有几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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