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七十五页到一千万字
插图来源:《追寻过去的时光》,(法)斯泰凡·厄埃编绘《七十五页》
作者:(法)马塞尔·普鲁斯特
译者:杜青钢、程静
版本:海天出版社
2021年10月
《追忆似水年华》是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留下的篇幅将近一千万字的超长篇小说,但是,这个小说的雏形,却是一份75页的手稿。1908年,普鲁斯特开始有了构思一部小说的想法,并且在不规则的稿纸上写下了很多情节片段,后来由于《驳圣伯夫》的写作,小说计划暂时搁浅。长期以来,文学研究人员都认为这个手稿并不存在或者已经彻底遗失,甚至有狂热的文学爱好者以赏金猎人般的姿态四处探寻,也终无结果。直到2021年2月15日,法国伽利马出版社宣布找到了这份遗失的手稿,并将于3月份出版。9月份,这个名为《七十五页》的作品在国内也拥有了中译本。虽然只是潦草的手稿,但其中有大量在《追忆似水年华》中不断出现的内容,可谓是理解作者第一情感投入的关键线索。
太长与太短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简称《追忆》),七卷本巨著头绪繁多,要想给它写一个内容梗概,介绍其艺术特色,都会让人感到不知从何谈起。从头到尾读一遍便是一个浩大工程。有统计数字说,法国通读过此书的人不过寥寥757个。看来法国人也是望《追忆》而兴叹,和著名作家法朗士的感叹略同——“《追忆》太长而人生太短”。
谈论这部小说,用拆分法将它剖开,给一些主题贴上易于辨识的标签,不失为可行的方法。例如,我们说,这是一部关于“时间”的小说,一部写失眠的小说,一部描写同性恋的小说,一部谈论文学、音乐、美术和建筑的小说,一部写上流社会沙龙的小说,一部描写犹太人和“德雷福斯案”的小说,一部家庭小说,一部写外婆的小说,等等,等等。
一部写外婆的小说?没错,外婆,书中叙事人马塞尔的外婆,主要出现在前三卷中的人物,仿佛是作者的自传或回忆录中的角色,其实是虚构的人物谱系中的一员。
作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普鲁斯特的禀赋和特点是在于他那种犀利的观察和无微不至的讽刺。可以说,书中没有一个人逃得过作者的锐眼和毒舌,他们统统被置于显微镜下观看,即便是主角、美少女或叙事人本人,也都显示其虚荣、利己、不忠乃至庸俗的一面。像女仆弗朗索瓦丝,下层劳动人民,总该和腐朽的贵族男女不一样吧?然而我们看到,这个人物塑造得如此生动,还是少不了微妙的讽刺所作的勾勒。此书大大小小上千名人物中,仔细想来却有两个人未曾沾上那条毒舌滴下的腐蚀性液体,那就是叙事人的母亲和外婆。在书中她们是受到保护的,因其欲望之火敛息,超然于讽刺的意向之外,以其旧式女性的懿德嘉行,以其母爱的天性,屹立于人物长廊,成为书中少见的“正面人物”。
这里就简略谈一下外婆,以及和外婆有关的这个叙事主题。
《追忆》第二卷“在少女们身旁”写叙事人和外婆去巴尔贝克海滨度假,对外婆的形象着墨颇多。写外婆如何服侍叙事人(“我”),关照“我”的身体,关照“我”的精神,不仅是因为“我”身体虚弱,像一个病号需要昼夜看护,还因为“我”有着神经质的病态敏感,喜怒无常,悲观忧郁,而要把这个怪物宝宝伺候得妥帖谈何容易!文中有几处描写采用了母乳的隐喻,即“我”将额头紧紧贴在外婆宽大温软的脸颊上,像婴儿吮吸母乳那样从外婆身上贪婪地吸取慈爱,这取之不尽的给养,成为“我”须臾不可离开的依赖。有一个细节读者想必不会忘记,外婆和外孙分室而眠,外婆和“我”约定,夜里一旦有需要就在旅馆的薄壁上敲三下为号,外婆就会过来伺候。于是像间谍接头那样,凌晨时分“我”在墙壁上轻轻敲击,外婆便轻敲三下回应(她不是通宵未眠就是容易惊醒,否则怎能秒回?),而这及时的回应总是让“我”感到无比安心……
读者不禁会想,这个外婆有自己的生活吗?她慈爱体贴,和普天下的好外婆一样可亲可敬。她其实也有自己的个性,自己的嗜好和精神寄托。比如说,她喜欢在雨中漫步,衣裙上沾满泥水,不顾家人的呵责自行其是。她的偶像是作家塞维涅夫人。她熟读《塞维涅夫人书简》,随身化妆包里装着这部书,动辄引经据典。她是一个好学深思、与众不同的人。
《七十五页》中的外婆
普鲁斯特的遗稿《七十五页》中也写到这个特立独行的外婆。写她在雨中漫步,溅一身泥水而不顾,写她对塞维涅夫人作品的崇拜,后者高尚的思想、简朴优美的文风令她追慕,奉为圭臬。
有一段写她外出旅行,途中给家人写信,信写得佶屈聱牙,显得不知所云。读者疑惑,这是塞维涅夫人的崇拜者写的书信吗?这里摘录一封,和读者分享:
“我的女儿:昨日抽出迪朗达尔漂泊的荷兰人又说太太我打扰您了。啊,疯子,疯子,疯子。我们被庸医打断,母亲你是舞会的女王。他宣称孩子们的贫血。这马绪,我从四千年看他,你们自然比我清楚该如何回答。不好意思,我在艾堂浦。我给你寄了两三封‘上吊吧塞维涅’,价值连城。你们收到了米罗蒂的燕子吗?”
笔者抄录时与中译文核对过三遍,逐字谨录,应该不会有误。这封信写得曲里拐弯,字里行间虽说是摇曳着一种吃吃窃笑的风趣,却是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好在叙事人随后有逐字逐句的解释,指出典故和暗示的本义,将那些晦涩的谜语解开,不至于让人莫名其妙。读者可参看《七十五页》第一章“乡间一夜”的相关段落,这里就不作转录了。
笔者认为,信中的典故之类,还是不作解释比较好。这封不加注释的短信,比超现实主义、达达主义的写作不会逊色多少。像“啊,疯子,疯子,疯子”这样唐突的呼号,读来岂非让人觉得惊讶又发笑吗?这封信或许应该群发,让诗人T.S.艾略特,还有庞德、乔伊斯、叶芝、贝克特等人拜读,译成英语发表。可惜普鲁斯特生前没有出版《七十五页》,除他之外少有人读到过这封短柬。
小说交代说,其实外婆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经常搜肠刮肚都讲不清书信中的所指和暗示;加之信封上的字迹潦草,有时忘了写地址,使她那些玄秘的信件大多成了死信,很少送达收信人手中。
家里有这样一位女性,是否相当独特但也有点儿伤脑筋?她那高深的文化修养,谨慎的制谜技巧,怪诞的语言风格,尤其是达达主义后来才宣称的“扯断语法的脖子”的先锋精神,在此类书信中分明表露无遗。
有点遗憾的是,《七十五页》关于书信的这个细节没有写进《追忆》的定稿本中。不知普鲁斯特是出于何种考虑,最终将它舍弃了。现在我们将《七十五页》和《追忆》对照着看,才会看到这个担任全职保姆的外婆,她的舞文弄墨的癖好。是否普鲁斯特认为过于幽默的刻画似乎没有必要,而外婆的形象只需要外加一点点风趣、一点点古怪就足矣,否则稍有不慎就会流于嘲戏而难免有损其正大仙容?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七十五页》中那种近乎于癫狂的才智被剔除净尽,而《追忆》塑造的是一个令人感佩的慈母形象,让利己主义的外孙(“我”)紧紧抱住她不放,仿佛这是世间仅可信赖和仰视的一束人性之光。
《七十五页》中译不到五万字,原稿是大开本的七十五页,故名之。手稿是1949年从普鲁斯特的侄女手中购得的,六十多年后才编定出版。全书分六章,内容基本上都改头换面用在了《追忆》里,例如,睡前等待妈妈的吻、巴尔贝克的海滨少女、威尼斯之行和地名的诗意,等等。它被认为是《追忆》的初稿和原始资料库,只是主角之一的斯万还未出现,盖尔芒特还不叫盖尔芒特,但看得出来是《追忆》的雏形。从我们谈到的外婆这个人物,或者也可以窥见普鲁斯特的一点创作辙迹,他是如何重写、改写他那些酝酿已久的艺术形象的。
□许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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