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神祇的“赛博重生”

先解释一个名词。所谓赛博朋克，是英语Cy－berpunk的音译，Cyberpunk是控制论、神经机械学与朋克的结合词，指一种以“拼凑”为标识的美学风格和叙事风格。赛博朋克作家常常把注意力投射于未来科技高度发达时代的底层小人物，通过描写太平盛世表象之下的社会腐朽与人性堕落，达到警示当代社会的目的。

《哪吒重生》的海报和预告片所流露出来的赛博朋克气质，让很多人止步于此。扎马尾辫、穿皮夹克、骑摩托车的暴走哪吒，戴礼帽、抽雪茄、手执文明杖的东海龙王，与人们记忆中的固有印象相差几个光年，令人有理由怀疑该片是一次资本的狂欢恶搞。然而，就个人观影体验而言，《哪吒重生》是2021年春节档7部电影中制作水平最高的。

影片讲述了封神大战后三千年，四海龙王所代表的资本力量把持着整个国家， “四大家族”之首的德家——其实是东海龙王敖广，掌控着东海市的淡水资源，导致极贫极富，民不聊生。有着哪吒元神的穷小子李云祥，一方面面临着被龙族追杀的宿命，另一方面想要帮助东海人民摆脱资本奴役，新时代的“哪吒闹海”就此拉开大幕。

动漫有着“画面先行”的特点，视觉效果永远是最重要的元素，就这一点而言，《哪吒重生》堪称惊艳。作为一座虚构的城市，东海市杂糅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美国曼哈顿和中国上海滩的特质，表现出赛博风格的拼凑美学特征：贫民区是蒸汽时代的上海街区，富人区处处是后现代高科技元素，龙宫融合了东方玄幻和现代风格，花果山的京剧舞台布置与机械装置混搭……这种拼凑将古老历史感、现代机械感和未来科技感三种不同的气质结合起来，形成了国产动漫罕见的视觉奇观。

片中最酷的造型当属三头六臂的哪吒形象，喷着火焰，威风凛凛，有着毁天灭地的力量。这个造型沿用了20世纪60年代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塑造的经典哪吒形象，又根据时代审美需求进行了细节修改。

正如该片导演赵霁所说，朋克代表着一种对现实的反抗精神和对个性自由的追求，而哪吒就是一个不服天不服地、喜欢挑战权威的少年。如果这个古老的东方神祇转世降生于高科技资本主义社会，他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此时，封建王权的至高无上地位已经让渡给了资本。按照思想家福柯的观点，权力不再是否定的、压抑的，而是积极主动地塑造它的对象。规训技术的发展，使权力的效应能够抵达最细小、最偏僻的空间，这种体制规训比暴力、酷刑、国家机构和法律制度更为深刻而有效，因为它让人自觉自愿地被奴役。在《哪吒重生》中，东海龙王垄断淡水资源，刻意拉大贫富差距，让底层民众为生存殚精竭虑，对种种社会不公习以为常。李云祥想反抗，他的家人首先激烈反对他，他的工友为了赏金出卖他。这个时代与神话故事最初的语境迥然不同。

表面上看，李云祥闹海与哪吒闹海是一件事，其实二者的精神实质是不同的。同样是反抗，哪吒闹海有着贵族阶层反抗王权专制的古典浪漫主义色彩，而李云祥闹海则体现出赛博朋克叙事中常见的草根小民追求公平正义、反抗资本主义专制的政治诉求。至此，哪吒的故事在保留其反抗精神内核的前提下，从一个浪漫主义的古典神话悲剧，顺理成章地转化为一个社会人反抗资本压榨并寻找身份认同的现代文本。

很多人一直认为动漫是专属于孩童的艺术表现形式，故而情节设计有意低智化，也不重视美术效果。这种认知阻碍了国产动漫的现代化进程。要记得，中国才是亚洲动漫的开拓者，并在较长一段时间里居于领先地位。日本动漫开山鼻祖手冢治虫，正是在看过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万籁鸣、万古蟾兄弟的作品《铁扇公主》之后，才毅然放弃医生职业拿起了画笔，这才有了后来的《铁臂阿童木》。

《封神演义》和《西游记》堪称中国两大顶级玄幻IP，为动漫、游戏产业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可是，如果所有的改变都囿于古典神话语境，一再重复传统古风，这条路只会越走越窄，作品影响力的边际递减效应会越来越大。

《哪吒重生》彻底跳出古典语境和传统古风，借鉴诞生于现代欧美社会的赛博朋克风格，讲述了一个中国古老神祇在现代社会“赛博重生”的故事。影片将西方的朋克元素与中国传统文化相融合，打破了古今、中外的时空界限，创造了一个广阔的文艺创作领域和全新的美学风格，赋予中国古老神话以最新潮时尚的文化解读。这部开创风尚的先锋探索之作，确实值得一看。

作者简介：左岸，文学博士，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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