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不是怀旧,是活在当下

2018-09-18 11:00 大字

许多年以后,依然记得第一次看到《小武》之后的震动。在那之前,我从未在其他华语电影中看到过如此真实的90年代县城生活。

《小武》的故事发生在贾樟柯的故乡山西汾阳。此后,贾樟柯的电影几乎从未离开过山西,就连他的电影公司西河影汇也得名自汾阳的古称“西河”。

《小武》剧照

纵然《山河故人》里,贾樟柯故事中的人物已经置身于未来的澳洲,也依然乡音未改。

某种程度上说,山西就是贾樟柯拍摄电影的起因。9月21日即将上映的《江湖儿女》中,故事又回到了贾樟柯最熟悉的山西。

贾樟柯说:“我决定拍《江湖儿女》,从2001年讲述到2018年元旦,故事的起点还是山西。‘江湖\’意味着动荡、激烈、危机四伏的社会,也意味着复杂的人际关系;‘儿女\’意味着有情有义的男男女女。”

《江湖儿女》的故事从山西大同开始,斌哥(廖凡 饰)在当地是呼风唤雨的大佬,野心勃勃;他的女友巧巧期盼的则是安稳的日常生活。

一次街头火并中,巧巧为保护斌哥而开枪。随后被捕入狱,五年后巧巧出狱去到南方寻找斌哥,想要为两人的关系讨个说法。

相比于《小武》《任逍遥》这几部同样以山西为故事背景的作品,《江湖儿女》的主人公不再是籍籍无名四处飘荡的底层青年,而是有头有脸的社会人。

人物设定的改变直接影响了影片的切入视角,继而直接影响了贾樟柯讲述故事的方式。

很多人看完《江湖儿女》觉得这部电影比他之前所有的作品都更加类型化,其中最直接的一个原因就是片中本土黑帮的状态与港片里的黑帮一样,充满仪式感。

今年四月份,贾樟柯在戛纳电影节上接受我们采访时就说过,让他想要拍出这部电影的是一个叫小东的人。

在贾樟柯的童年印象中,小东是个“精干”男人。他可以在肉搏战里以一打多,也能在下大雨时抱着不认识的小孩蹚过洪水。

许多年以后,长大成人的贾樟柯在汾阳见到了一个坐在门口吃面的中年男人,凝视了许久之后,他发现那个“头发稀疏、身体发胖“的大叔就是小东。“

“他那样专注地吃一碗面,与世无争。我无法把他此刻吃面条时的专注和他过去战斗时的专注联系起来。我离开他,异常恍惚。”

而在恍惚之后,贾樟柯也在想小东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再后来,就有了《江湖儿女》的故事。

《江湖儿女》中廖凡扮演的斌哥显然就是一个电影版的小东。戏路向来宽阔的廖凡为了斌哥这个角色,学了三个月大同话。

影片中,斌哥一出场就表现出性格沉稳老辣的那一面,麻将桌上几句话就解决了闹得不可开交的债务纠纷。他同样讲究江湖道义,奉关二爷为尊。

在《江湖儿女》的前半段,叶倩文的那首《浅醉一生》出现了三次。贾樟柯说她的歌是情浓义深,“山西人喜欢”。

《浅醉一生》是《喋血双雄》的主题曲,那部电影中最经典的一句台词就是:“我们都不再适合这个江湖,因为我们太念旧。”《江湖儿女》的前半段,讲得就是斌哥这样的人物失去他的江湖的故事。

《江湖儿女》在前半段用了不少篇幅去铺陈复杂的人情关系,斌哥不仅要有能力,也要有道义才能为人信服。但是当世界的规则变了,道义不再重要的时候,这个江湖也只会成为以暴制暴、见利忘义的丛林社会。

斌哥后来的溃败与衰退几乎早就是注定的,因为没有人能够在丛林社会中保持永远的胜利。

如果说斌哥的角色让《江湖儿女》的故事有了类型片的质感,那么赵涛扮演的巧巧则是让《江湖儿女》没有偏离“贾樟柯世界”的关键。最直观的一点就是,巧巧在影片前半段与后半段扮相分别来自《任逍遥》与《三峡好人》。

《山河故人》中,赵涛扮演的女主角自嘲说自己的颧骨太高了,但是颧骨高也有颧骨高的好处:跟十几年前《任逍遥》中的巧巧比起来,《江湖儿女》中的巧巧几乎没有什么变化。颧骨高,真的抗老。

《任逍遥》中的巧巧

在电影里,当斌哥逐渐失去他的江湖的时候,上演了“美人救英雄”的巧巧才要刚刚开始真正建立她的世界。

《江湖儿女》的前半段里,女性跟大部分黑帮片的女性角色一样,是男性世界中的点缀,主要是用来证明他们的成功。当电影的后半段,巧巧成为整个故事的核心人物之后,《江湖儿女》退去了江湖义气的驳杂,成就了一个女人的史诗。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江湖儿女》大概是贾樟柯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女性电影,而巧巧这样的女性,除了赵涛,你也很难想到还有谁能来演。

巧巧因为非法持枪入狱是为了斌哥,但在江湖上以道义著称的斌哥对于她的付出却选择了无视与逃避。巧巧真正的成长,便是在遭遇了斌哥的背叛之后。

而她在出狱之后,仍旧去了奉节寻找斌哥,与其说是要讨个说法,不如说是与过去的一切做个了断。祭拜关公是斌哥的仪式感,明明白白地与过去切割是巧巧的仪式感。

在此之后,巧巧种种举动,既像是她的绝地求生,也是她对男性世界的一次复仇。她太懂得某些男人的弱点了,所以她才会那么有底气地给那些男人设下骗局。

更重要的是,巧巧的经历把《江湖儿女》拉回了现实主义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痛苦、有折磨、有不幸,更有怎么都要咬着牙活下去的坚韧与决绝。

单纯的怀旧毫无意义,人应该从过去汲取到继续向前走的勇气与力量,而非深陷过去。

《江湖儿女》中,巧巧回到大同重头开始的意气风发与斌哥中风后回乡的失意形成强烈而奇妙的对比,行文至此,保护者与被保护者的身份来了个大对调,既是隐喻,也是讽刺。

巧巧说,斌哥已经不是江湖上的人了,其实就是说他已经失去了当年的道义,而那份道义巧巧身上还有。

斌哥为了追逐金钱、权力而做出的改变,最终又反噬了他,巧巧的存在恰恰证明了这种追求的虚妄与缥缈。巧巧一直没有变,她一直想要脚踏实地的生活,而生活也最终回报她以平稳安静。

贾樟柯导演那篇解释他为什么要拍《江湖儿女》的文章里,还提到一个当代的案例是,现在的年轻人发生争执,是通过付费找人来撑场面。他感慨“这就是一单生意,男人的血性已经转化成可以出售的服务。”

换句话说,能作为服务出卖的原本就不是男人的血性,或许不过是荷尔蒙作祟的无处安放。而血性也好、道义也罢,也从来不是某个性别的专属。“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巧巧是,斌哥从前是,以后或许也是。

《江湖儿女》入围了今年的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不知道华语电影颁奖季,它还会有怎样的表现。还是要说,不管赵涛的表演最终有没有拿到奖项,都值得我们在大银幕上细细揣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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