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邓尚平教授

四川经济日报 2019-11-21 06:17 大字

□ 汪秀琼(美国)

作者简介:

汪秀琼,MD/PhD,四川盐亭人,1980年考入四川医学院医学系,1985年被免试推荐为邓尚平教授的研究生,获硕士学位。1994考入美国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大学分子和细胞生物学系攻读博士,2000年获哲学博士学位(Ph.D)。读博士期间通过了美国医生执照考试获美国内科医生证书,俄亥俄州内科医生执照,2002年开始在美国行医,现任美国俄亥俄州哥伦布市私立“河边美以美医院”(Riverside Methodist Hospital)内科医生。她从小喜欢中外文学,闲暇记录生活和感想,以随笔散文为主。

2018年3月,作者和邓老师、邓老师的女儿和女婿在成都

四川医学院,这是我读书时的校名,不管在历史的变迁中她有几个名字,凡是从那里走出来的人,都喜欢称自己为华西人,因为她最初是1910年建址于华西坝的华西协合大学,后来一度改名为华西医科大学。当年,在医学院五年级最后那个深秋的下午,我坐在第八教学楼三楼一间小教室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研究生导师邓尚平教授的面试。

秋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教室。细微的尘埃,在光束中不停地舞动。梧桐的叶子掉落殆尽,无叶的树枝,挺在窗外,挺在窗外的那一片天空。记忆中,那一刻很安静,仿佛天地之间只有我和那个秋天,还有我模糊的捉摸不定的未来。

邓老师走进教室的那一瞬间,阳光正好照着他,照着他那头别致的卷发,照着他童真般的眼睛,照着他那散发出知识和智慧之光的笑容。那一瞬的邓老师,是如此的温暖和亲切,融化了我对前路的不安和惶惑;那一时的阳光和阳光带来的一切明亮,定格在我35年的记忆里,陪伴我走南闯北,激励我飘洋过海。

幸运之神降临在我身上。免试,我被推荐进入研究生院,做了当时已是国内外著名内分泌专家、华西医院副院长邓尚平教授的研究生。我的人生,从此改变。那时我22岁,邓老师55岁。

带着恩师的教诲与祝福,我一往无前。今天,我已经到了当年邓老师的年龄,而邓老师已满90岁,年届耄耋高龄。

邓老师祖籍四川资阳,1929年11月23日出生于四川广汉,1947年考入华西协合大学医学院,毕业后一直在华西从事医疗教学和科研工作。1957年,和无数知识分子一样,年轻的医生因为“喜欢提意见”而被划为右派,经历了20年的腥风血雨。但,邓老师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始终坚守目标,踏踏实实做一名普通的医生,兢兢业业搞研究。正如邓老师的第一位研究生,现华西医院的张杰教授所说:邓老师屡遭迫害、打击,他的遭遇,是中国老一代知识分子命运的代表。虽然命运坎坷,他却一生追求真理,不会阿谀奉承,无怨无悔地奋斗在科研和临床工作的第一线,坚守住一个知识分子的本色和良知。

作为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邓老师几度赴丹麦糖尿病研究所进修,和著名Novo-Nordisk研究所合作引进人工半合成胰岛素,他是华西医院内分泌科的奠基人之一。他曾任四川省核医学会主任、中华内分泌学会常委、美国内分泌学会委员,并担任《中华内分泌杂志》《中国糖尿病杂志》《实用糖尿病杂志》等多家杂志主编和编委。他在完成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医学科研项目后,被聘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医学专家组成员。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中国学术和文化的复兴时期,总让我想起早期的新文化运动和造就了那些近代著名思想家、文学家和科学家的时代。那也是邓老师成果斐然的时代,能够在那样的环境下跟随邓老师这样的学者,是我今生最大的幸运。邓老师严谨的治学风格,对新知识和新技术的执着,忘我的工作态度,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在我的心目中,真正的学者就是邓老师这样的:在自己热爱的领域,排除各种外来干扰,专注一生,追求新的知识,培养新的人才,成就自己,成就他人,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当然那时的我是没有这样的思想高度的,所以我没能成为老师那样的学者。记得邓老师大多数时间都被繁琐的行政工作所占据,只有一早一晚有时间把精力放在他主持的研究室和他所带的几个研究生身上。我们经常在医院办公楼和他的家里与他讨论课题进展,尤其令我们感动的是,他在学校南边(南园)的家,家门总是为我们敞开。有一次,隔壁研究室的一位老师对我说:邓老师对你们真好,他把你们看成他的孩子。邓老师的研究生不多,我们虽然没有像老师那样成为国内外知名的学者,但他的这些学生,在各自的领域也是有所建树、有所成就的,想来他也不会对我们感到失望。

生活中的邓老师是一个很平易近人、让人感到亲切的人。他总是面带笑容,高兴的时候就哼音乐,也会和我们开玩笑。他喜欢甜食,即使后来患了糖尿病,还是戒不了对甜食的喜爱,边打胰岛素边吃他喜爱的食物。这几年我每次去看望他,都要带他到林荫街口的大海湾酒楼吃饭,那是他喜欢的口味,即使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仍然记得他喜欢的甜食和他挚爱的音乐,说明这些才是他最原始的记忆,后来的一切经历都是通过学习得来或者是社会强加给他的。

除了在医学和科研上取得成就,邓老师一生喜爱音乐。邓老师的母亲是一位音乐教师,受母亲的影响,他从小就对音乐有着浓厚的兴趣,在小学时就上台演唱抗日歌曲《大刀进行曲》。据他家里人讲,经常是人还没进门,他的歌声就先到。遇上周末,家里还搞小型音乐会:女儿拉小提琴,夫人弹钢琴,邓老师唱歌。作为他的研究生,我也常听见他唱歌,都是古典音乐,美丽浑厚的男中音。在华西,还有一个“对牛弹琴”的典故。我多次听华西的前辈讲,那时,学校的外面还是农田,常有牛在那里放养。从小拉小提琴的邓老师,是学校管弦乐队的小提琴手,他经常在事务所,就是现在的校办公楼里练琴。窗外有牛在吃草,牛自然会听见琴声,所以就有了“对牛弹琴”的典故。

邓老师是医学世家,他家与华西渊源极深。父亲邓国全,1928年毕业于华西协合大学医学院,是当年的五位毕业生之一,后到北京协和医院五官科工作,又获协和医院医学博士学位,曾担任广汉地方医院院长,成都仁济医院(四川第一家西医医院,华西医院前身,现成都市第二人民医院)院长、眼科专家。

邓老师的夫人滕彩华,是他在华西读书的同班同学,退休前是四川卫生管理干部学院教授。邓老师的妹妹邓蜀平,1948年考入华西协合大学外文系,后到北京专修俄语。邓老师的女儿邓冰,毕业于华西医院卫校,现在加拿大温哥华从事家庭护理工作。

当年不谙世事只会读书的我,有幸成了邓老师的研究生,一头扑进他展现给我的学术宏图中,如饥似渴地学习新的知识和技术,期望成为老师那样的专家学者,后来更有幸协助邓老师管理新成立的放射免疫中心。可是我没有学到老师的精髓,没有老师那样坚忍的心性,没有在挫折中重新站起来的勇气。之后在我的人生轨迹在没有按照自己预想的方向发展时,我放弃了一切,从头选择,跑到大洋彼岸重新开始。那以后的很多年,我没有勇气去见他,只是偶尔从以前的同事,从邓老师的一些老朋友那里断断续续得知一些他的信息。只能在远处,默默地祝福他平安。

再后来,我也常到美国、加拿大等地参观、考察、讲学,我遇到过和老师合作过的加拿大教授、曾经在国内外听过老师讲课的人,接受过老师赠送过科研资料的研究生。每当提起老师,大家都无不夸赞他,而我,更以是他的学生而感到骄傲。

2017年夏天,我再次见到了邓老师。

那天,我是和师兄张杰教授一起去的,邓老师和滕老师都在。一走进他的家门,就如走进30多年前的记忆。他看着我们,微笑依然真诚如昔,眼睛依然明亮如斯,让我想起八教学楼小教室那个秋日的下午。怎能想到,时间已无情地耗尽了他的记忆、他的语言、他的行动和他的智慧。他就像迷失了的精灵,在时间的长河中漂向了无尽的远方。

我坐在邓老师的身边,拉着他的手,给他看他精心收集的照片,给他讲我们曾一起时的时光,给他讲我现在的工作和我在远方的家。他始终带着微笑听,如同当年向他汇报论文的进展和试验的效果一样。可是,我知道他不记得我了,不记得他教过的这个学生,甚至,连我给他说话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什么。他的所有记忆,都一起掉进了时间的黑洞,不可追寻,不可弥补,不可重来!

我好后悔,没有在他还有记忆的时候去看他,让我再多多聆听他的教诲。年轻时的无知无畏,蒙蔽了我的心灵,让我错过了向他展示我的成长和成熟、表达对他当年精心栽培的感谢的机会。如果我这样做了,他一定会为我的成长感到欣慰,为我今天所取得的进步和成绩感到骄傲。而当年,我离开华西,离开老师,是带着不解、不满、不甘,甚至是带着不平离开的,而且越走越远,走出了他的视线,走出了他的记忆。

老师已经到了老年痴呆症的晚期,整个人都迷失了。甚至正在失去语言,失去他那令人温暖的笑容,还有眼睛里智慧的亮光。唯一能够让他有所反应的只有音乐。最近两次我去看他的时候,他都是默默地坐在椅子上,眼睛望向虚无,突然,音乐从他的口中流出,初听只是一连串单调的“哒哒哒…”,细听,渐成熟悉的音乐。他的手,微微做着拉琴的动作,当哼到高音时,他会流出伤心的眼泪。我想,是否在那一瞬间,老师还是有记忆的,只是他的记忆在老年痴呆的黑洞中埋藏太深。他的悲伤,也许是为自己,为相伴一生的夫人,为他心爱的女儿。也许,他的悲伤,是作为一个医学工作者,在疾病面前的无能为力、无可奈何。老师的女儿从加拿大回来陪伴他,每天为他拉小提琴,老师有时也会哼唱,女儿录下了或许是老师最后唱的一首完整的歌,这首歌是电影“泰坦尼克”里的音乐,英文名字叫:Nearer,MyGod,ToThee,是那艘大船在向水下沉去时,船上的小提琴手,在生命最后时刻的演奏。这首英文歌,它的英文大意是:“当时间到来时,从天国获取力量,在主的面前,没有任何恐惧,天堂之路并不宽阔,但您会到达星星闪耀的地方,不论何时何地,您的歌都是:Nearer,My God,To Thee!主啊,我正走向你的身边。”(歌词由本文作者根据歌曲“离主更近” 翻译。)

每当我听着老师的哼唱,都会被无尽的悲伤淹没,就像看着巨大的泰坦尼克慢慢沉入大海,带着无数生命,对生的绝望,对死的恐惧,而人在自然面前是如此渺小,如此无所适从。只有祈求上天,以获得心灵的平静。

医学殿堂,我16岁步入,获得了从基因到人体的大量知识,每天兢兢业业,试图救死扶伤。可是,面对老师一步步走向精神和身体的衰老,面对病床上一个又一个无能为力的老人,并且我的父亲也开始步上同样的道路,我开始对医学的力量产生质疑,开始思考生命的归宿和生命最后阶段的意义。我对我的职业、我的未来,有了新的认识,有了新的规划。我对我作为医生的目的开始了反思:在我们目前还无能为力的疾病面前,医生应该为病人做些什么?

时间的无情,生命的脆弱,让我们无限感慨。我不能回成都给老师祝寿,只能在万里之外的他乡,向西遥望,愿35年前那个下午的阳光,继续照进老师的眼睛,照亮老师的生命,照亮整个华西坝,继续将噗噗跳动了90年的那颗赤子之心包裹、温暖。

愿老师的歌只为自己而唱;

愿老师在有限的生命时间里,平安、喜乐!

(本文写于2019年11月13日,第十三个联合国糖尿病日,美国俄亥俄州哥伦布市。)

邓老师酷爱小提琴和古典音乐,这是他在华西协合大学读书时 (邓冰提供)

作者和邓老师在研究生答辩前

后记:

(1)关于老年痴呆:老年痴呆是一种慢性神经退行性疾病,和遗传(阿尔滋罕默氏病),血管病变(血管性痴呆)以及年龄有关。早期表现为近期记忆丧失,如记不起同一天或前一天发生的事,找不到回家的路等。然后从高级智慧开始,逐渐逆向性记忆遗失,似乎是要把一生中获得的记忆从当前开始一点一点地还回去,直到剩下最初的回忆如童年的记忆,最后甚至忘记身体的本能如吞咽、饥饿、排泄等,而且会并发躁狂症等精神行为障碍。这个过程的快慢因人而异。随着人口的老龄化,80多岁甚至90多岁的老年人随处可见,老年痴呆患者越来越多。在美国,65岁的老年人有10%患此病,到了85岁,患病人数增加到30%。老年痴呆症已经成为社会和家庭经济上精神上的极大负担。目前对患病的机理,有效的治疗还在研究试验阶段,作为临床医务人员和家人亲友,所能做的就是理解和关爱,避免发生意外事故。

(2)感谢邓老师夫人滕彩华教授,妹妹邓蜀平女士和女儿邓冰提供文中的历史资料和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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