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炯:贬谪离乡困蜀中
今日三峡(资料图片) 新华社发
始建于北周的三台安昌寺,在明代时改称琴泉寺。图据三台县融媒体中心□许永强
蜀地诗心
“初唐四杰”中,杨炯是最后一个入蜀的。
杨炯(约650年-约693年),弘农华阳(今陕西洋县境内)人,从小聪明博学,擅长著文,人称“神童”。
唐高宗显庆五年(660年),十岁的杨炯便中童子举待制弘文馆。弘文馆为国家藏书之所,是皇帝招纳文学之士的地方。良好的开端并没有为杨炯带来辉煌的前程,在弘文馆待了二十年的杨炯一直得不到朝廷的重视选用,得到升迁的却是那些饱食终日、无德无才的皇族贵戚及京官子弟,这让杨炯心怀不平,不由得发出了“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从军行》)的感慨,抒发自己投笔从戎、建勋军旅的慷慨意气。
壹
客心殊不乐,乡泪独无从
唐睿宗光宅元年(684年),杨炯因堂弟杨神让参与徐敬业起兵讨武则天兵败被杀,受到牵连,杨炯进入权力核心的机会变得更为渺茫。垂拱元年(685年),杨炯被贬为蜀地梓州(今四川三台县)司法参军。
在他之前,“初唐四杰”中的王勃、卢照邻、骆宾王先后在蜀生活过。仪凤三年(678年),温江县令任晃去世,他虽品秩不高,却把地方治理得井井有条,深受百姓拥戴。还在京城的杨炯有感任晃生前政绩,为任晃墓写了神道碑:“……国富人安,时听中和之乐……劝农桑,省徭役,恤鳏寡……”(《益州温江县令任君神道碑》)称誉任晃,表彰孝悌忠信之人。
杨炯还曾应蜀地官员的邀请为当地的孔庙撰写碑文。上元二年(675年),杨炯族父遂州长江县(今四川大英县)县令杨初修建孔庙,邀请杨炯撰写碑文。杨炯对蜀地建文庙、兴儒学、重教育大加赞赏,在碑文中写道:“冬礼春诗之化,再造双川;淹中稷下之风,一匡三蜀……功苞大象,绩被苍生……岂使铭典阙如,音尘不嗣?是则雕墙峻宇,列冠盖于宜城;塞陌填街,考春秋于太学。小人狂简,不知所以裁之;夫子文章,今可得而言也。”(《遂州长江县先圣孔子庙堂碑》)称誉蜀地先贤扬雄、李郃有加,表明能为承朝廷诏命建孔庙、重文教,这样关涉地方培育人才、诗礼传承的大事撰文是一种荣耀。
王勃在蜀期间曾为九陇县(治所在今成都彭州市西北)撰写过碑文,与九陇接壤的新都县仰慕杨炯的名气,派人赴京邀请他为新都孔庙撰写碑文,杨炯在近四千字的碑文中说:“……机衡莫测,下问书生,远近未知,来求小子。当仁不让,思齐于上古之名;游圣难言,有愧于中郎之石……”(《大唐益州大都督府新都县学先圣庙堂碑文》)以宏阔深邃的眼光,崇敬景仰的笔调,讴歌孔学建立以来,在历代的文化发展与教育事业中发挥的意义与历史价值,气势恢宏。这些碑文足见杨炯对蜀中的了解。
带着羁旅怀乡的哀愁和对于前路未知的忧思,杨炯满怀心事踏上了前往梓州的路途。
悠悠辞鼎邑,去去指金墉。
途路盈千里,山川亘百重。
风行常有地,云出本多峰。
郁郁园中柳,亭亭山上松。
客心殊不乐,乡泪独无从。——《途中》
从“鼎邑”直接贬到“金墉”,回望都城不忍离去,无可奈何奔赴边城。想到“路途盈千里,山川亘百重”,所到之处远隔千余里,山重水复,人烟荒芜,心生畏惧悲戚。杨炯嗟叹命途多舛、时运不济、抱负难施。此番境遇下,“我”早已没了“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匈奴今未灭,画地取封侯”的雄心壮志。远离故园,听耳畔风声凛冽,看天际白云翻滚,逆境之中只能以“亭亭山上松”自勉。客居他乡,没有挚友、琴樽解忧,只好“客心殊不乐,乡泪独无从”,任由思乡之泪独自流淌。
贰
岁聿云徂,小人怀土
梓州的安昌寺始建于北周(557年-581年)年间,是东川最有名的佛寺。从建寺到晚唐,就有庾信、李邕、王勃、赵蕤、李商隐等为其碑铭,杜甫游蜀时也曾登临和人酬唱。杨炯在梓州任上,恰逢郪县(治所在今四川三台县潼川镇)县令窦兢重建安昌寺并改名慧义寺,杨炯撰写了《梓州惠义寺重阁铭》,描绘慧义寺重阁之高峻璀璨,栋宇参差绚烂。
虽然杨炯对梓州任职心里十分排斥,但是在三年多的时间里,杨炯和当地的官员结下了很深的情谊。郪县还有一位县令陆某,就职不到一年就卒于任上,杨炯非常惋惜,写了《为梓州官属祭陆郪县文》表示哀悼。在离任回京前,他对自己的上司、同僚进行了逐一评价,写了《梓州官僚赞》28篇,长史、参军、县令、主簿、博士等人每人一篇,这在入蜀为官的诗人中是没有的。这些文字为后人了解唐代蜀中官员的任职情况提供了凭据。对梓州前任长史杨諲赞语:“杨公四代,不渝淳则。学以自新,政惟柔克。自君去矣,南浮泽国。日往月来,吏人思德。”对时任长史秦游艺赞语:“州之端右,必得其邻。始皇之裔,厥姓惟秦。其明察察,其政恂恂。梧桐生矣,君子当仁。”赞扬秦游艺作为秦始皇的后裔,为官清正诚信,为人头脑清醒,明辨是非,不愧为仁人君子。称颂同僚司功仓参军李承业虽不善言辞,却把仓廪管理得有条不紊,保管得当:“莅官行政,人无怨讟。贵而不骄,能保其禄。”称赞博士尚文精熟儒学,通晓礼乐,学问之渊博如万顷汪洋之水:“尚文儒者,优游礼乐,万顷汪汪,混之不浊。”(《博士尚文赞》)当然,杨炯也对自己进行了称赞:“吾少亦贱,信而好古。游宦边城,江山劳苦。岁聿云徂,小人怀土。归欤归欤,自卫反鲁。”(《司法参军杨炯自赞》)谦虚而又不乏自负地道出自己从小好学有成的现实,以及贬谪的痛苦。如今将任满还京,怀乡之念,溢于言表。
真正让杨炯有成就感的还是他应人之邀为曹某人撰写的神道碑。曹某人的后人十分仰慕杨炯,在改葬亡人时,千里迢迢来到梓州,求其文辞。“托无愧之铭,跋涉载劳於千仞,访他山之石,东西向逾于万里。炯效官昌运,负谴明时,始以东宫学士,出为梓州司法。倾盖相逢,当仁不让。庶使见曹娥之碣,杨修叹其好词;读元寿之文,高祖称其佳作。”(《唐昭武校尉曹君神道碑》),足见杨炯的声名远播。
叁
美人今何在,灵芝徒自芳
垂拱四年(688年),杨炯任职期满,经三峡离蜀。
天下奇绝的三峡胜景和沿途的历史遗迹,触发了杨炯的文思,他抚今追昔,寻古探微,写下了《广溪峡》《巫峡》《西陵峡》三首感怀诗。
广溪三峡首,旷望兼川陆。
山路绕羊肠,江城镇鱼腹。
乔林百丈偃,飞水千寻瀑。
惊浪回高天,盘涡转深谷。
汉氏昔云季,中原争逐鹿。
天下有英雄,襄阳有龙伏。
常山集军旅,永安兴版筑。
池台忽已倾,邦家遽沦覆。
庸才若刘禅,忠佐为心腹。
设险犹可存,当无贾生哭。
——《广溪峡》
瞿塘峡古称广溪峡,位于三峡最前端。伫立船头,杨炯目光炯炯遥望:猛浪若奔,峰峦叠出,两岸山崖窄如走廊,陡似城垣。随着客船逐渐靠近峡谷,山中羊肠小道绕着山腰盘旋直上,清晰可见。高耸的崖壁生长着的高大树木茂盛突兀,丰沛的流水从山崖断壁飞流直下,仿佛银河垂落九天。高高跃起的惊涛骇浪直冲云天,又盘着漩涡回流深谷。想当年蜀国依西南独特的地理优势建立基业,而“我”却横遭贬谪途经此地。可世事难料,蜀国未完成统一而亡国,诗中以典故“贾生哭”托古讽今。
三峡七百里,惟言巫峡长。
重岩窅不极,叠嶂凌苍苍。
绝壁横天险,莓苔烂锦章。
入夜分明见,无风波浪狂。
忠信吾所蹈,泛舟亦何伤!
可以涉砥柱,可以浮吕梁。
美人今何在?灵芝徒有芳。
山空夜猿啸,征客泪沾裳。
——《巫峡》
矗立了几千年的山峰和流淌了几千年的江水见证了楚国繁华与落寞;苍苍天宇,看透了多少是是非非。此刻的杨炯释然了,一切终将化为尘埃,不复存留,唯有江水悠悠,无语向东流。仕途的坎坷给杨炯留下太多的压抑和痛苦的记忆,这首诗表达出了诗人的孤独之悲、思乡之苦和行旅之愁。
绝壁耸万仞,长波射千里。
盘薄荆之门,滔滔南国纪。
楚都昔全盛,高丘烜望祀。
秦兵一旦侵,夷陵火潜起。
四维不复设,关塞良难恃。
洞庭且忽焉,孟门终已矣。
自古天地辟,流为峡中水。
行旅相赠言,风涛无极已。
及余践斯地,瑰奇信为美。
江山若有灵,千载伸知己。
——《西陵峡》
眼前的绝壁与长波,盘山小径与错落有致的村庄,葱茏郁郁的树木藤蔓。昔日群雄逐鹿,旌旗蔽日,步履森森,早已经化作遥远的绝响。历数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王朝,想到自己跌宕起伏的人生,已近而立之年依然未能成就一番事业,不免黯然神伤。
垂拱四年(688年)岁暮,杨炯到达东都洛阳,结束了在蜀地近四年的宦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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