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沙汀先生

□罗彪（绵阳）

庚子新春，新冠病毒肆虐，宅在家里的日子，五味杂陈。好友杨希发自欧洲的手书，颇让我感怀：“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杨希是伟大的乡土作家沙汀先生最喜爱的长孙。沙汀先生的作品中，直名写到孙辈的不多，在《三年困难时期城市见闻》中：“六二年开始恢复，市面上有东西卖了。一天，希娃妈领他从幼儿园回家，路经一个卖烤红薯的摊贩，他停下来不肯走了……”不知已到耳顺之年的杨希兄看到爷爷记下自己两、三岁时候的故事，会作何感想？

疫情防控期间，最紧的弦就是“绷住劲，别扎堆，人无恙，春会归”。杨希发自域外的问候，莫名地让我想到了沙汀先生“文革”期间被幽禁在昭觉寺的经历：喝水、抽烟乃至吐痰，凡一举一动均须报告，经哨兵同意后方可动作。老先生1976年冬获得“解放”，在新的起跑线上继续文艺创作和领导工作，扶植文艺新人，光耀文坛。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他后来的作为和成就，配得上、对得起这份灾难。

沙汀先生原名杨朝熙，1904年出生于安县安昌镇（现属北川永昌镇），1921年到四川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读书，1932年加入“左联”，1978年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后当选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1992年病逝于成都。

青年时代的沙汀起先热心于哲学，之后醉心于文学。上世纪30年代旅居上海期间，他看了俄国剧作家契诃夫创作的四幕乡村生活即景话剧《文舅舅》（后通译《万尼亚舅舅》，剧中主人公万尼亚舅舅当了一辈子供奉姐夫的“好人”，晚年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当了一辈子的“傻瓜”。通过展示万尼亚舅舅对姐夫谢列勃里雅科夫教授崇拜的幻灭以及对叶莲娜爱恋的幻灭，预言了人类将遭遇的精神危机和生活意义缺失的困境），被剧情深深地吸引，产生了要像契诃夫那样拿起笔来创作的强烈愿望。1932年，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法律外的航线》出版，始用笔名沙汀。

沙汀先生半个多世纪的创作历程，著述颇丰，100多篇（部）小说、30多篇（部）散文，以及特写、杂记（论）等。他的创作成就首先并主要集中在小说上，独特的选材视角、精心的结构布局、十足的川味语言，形成了他独特的艺术风格，被誉为短篇小说的圣手、中国的契诃夫。其间真切、冷静、缜密、典型的艺术特征，增强了作品的现实主义力量。

上世纪40年代“雎水十年”，是沙汀先生创作的黄金期。作为安县第一位中共党员和党组织负责人，他一边躲避当局的追捕，一边在艰苦的条件下坚持写作。在一时这个小镇、一时那个山沟，今天是三条腿的柜子、明天是小木板作支撑的辗转中，在巴掌大的纸张上，陆续写成了名篇《在其香居茶馆里》等30多篇（部）短篇小说，中篇小说《闯关》，以及讽刺文学长篇“三记”：《淘金记》《困兽记》《还乡记》。《在其香居茶馆里》是沙汀依据鲁迅先生回信指导“选材要严，开掘要深”理论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以戏剧化的形态揭露了国民党兵役制度的腐败和统治阶级的劣根性。“三记”以讽刺的笔法展示川西乡镇农村半人半兽的社会现实，意蕴深刻而沉郁。《淘金记》剖析了国民党统治下地方上层社会的阴暗和倾轧，《困兽记》刻划了乡镇知识分子群落的挣扎和幻灭，《还乡记》则反映了贫苦农民在反动基层政权下的苦难和抗争。其中，《淘金记》和《闯关》于我，阅读印象尤为深刻。

阅读《淘金记》期间，我正遭遇一个不按游戏规则出牌又不得不打交道的“合作方”，长时间的纠缠不断又无解，苦恼不已。《淘金记》讲述一个发生在川西乡镇的故事：一批地主劣绅，趁抗战带给后方社会的大动荡，为满足一己私欲发国难财，争夺一处原先盛产沙金的山墩，苍蝇逐臭而又相互间剧烈的勾心斗角。一场场唇枪舌剑，几回回明争暗斗，结局却是“不犯法”的囤压粮食生意简单方便，“倒比挖金子赚钱”。我清楚地记得读到这个结局的时间是在晚上掌灯时分，释然一笑，身边豁然连灯光投射的阴影都没有了，身外的纠结和苦恼粲然解开：“生意”是用来经营的，而不是用来计较的。有的东西可以计较，但别太在意，否则会磨损心性，羁绊步履。敬天敬地敬自然，法祖法律法初心。车之不前也，马不力也，不策马而策车，何益？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再回味《在其香居茶馆里》，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当事双方“激战”正酣，围观人群沸腾的时候，争执缘起“被捉进城当兵的人”已经被放出来了。原来这不过是一场以幽默结局的闹剧，计较的什么呢？

《闯关》的创作，离不开沙汀先生于1938年冬到1939年夏的半年之间，在晋西北、冀中抗日根据地“与其广阔而浮面，倒不如狭小而深入”的随军经历，描述了抗日民主根据地的领导干部、抗日军人和革命知识分子的形象。说不上波澜壮阔但却一波三折扣人心弦的闯关故事启发我：人生，不过就是有关闯关，有弯过弯。书中“一个数理问题的解决可以引起一番智慧的喜悦，一首有光有热的诗歌的产生将会引起全部感情的鸣奏”的话，则引发了我对于文艺价值的思考。我受到的“科班教育”是理工科，有时候看一些文艺作品对社会、自然现象的表达，不免觉得肤浅浮泛、“不专业”，但又不得不承认：它就是比所谓严谨、头头是道、条分缕析“解剖麻雀”般的说教，更让人喜闻乐见，而且能够达到潜移默化的功效。

如果说人的一生是一张永远不能成为正式作品的草稿，作家这个群体无疑是不一样的。优秀的作品是先进的文化生产力，在不同的时代熠熠生辉，启迪个人，光照社会。

沙汀先生博闻强记，对一些文学名著反复研读，以致能详尽复述乃至背诵许多段落或章节。即便在“文革”期间被幽禁，仍能在和看守的交谈中复述自己作品的故事情节。

受益于家风的熏陶，杨希兄同样博闻强记。诸葛孔明的《出师表》，他几十年来任何时候都可以脱口而出一字不差；前段时间通电话，谈到曾国藩，听他娓娓道来“慎独则心安，主敬则身强，求仁则人悦，习劳则神钦”，不能不心生感佩。

感怀沙汀先生文字的温暖和力量，感谢杨希兄的挂念和勉励！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您安好，我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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