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在《黄州寒食帖》上写的跋语是夸东坡还是夸自己?

衣若芬 2019-03-05 09:44 大字

【编者按】

《书艺东坡》一书选取了苏东坡的五件富有代表性的书法作品:题跋最多的《天际乌云帖》、评价最高的《黄州寒食帖》、内容最为玄妙难解的《李白仙诗卷》、尺幅最长的《洞庭春色》《中山松醪》二赋合卷,以及临终前数月写成的《答谢民师推官论文帖卷》,再加上现存最古老的南宋东坡诗集编年注解——《施顾注东坡先生诗》,串起了苏轼在杭州、定州、黄州和岭海的故事。

其中,《黄州寒食帖》被称为是继王羲之《兰亭序》和颜真卿《祭侄文稿》之后的“天下第三大行书”。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谪黄州,《寒食帖》是在黄州写的吗?《寒食帖》的黄庭坚题跋说:“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黄庭坚这是在夸苏轼,还是在自夸呢?

本文摘编自《书艺东坡》第二章《我书意造本无法:〈黄州寒食帖〉》,由澎湃新闻经上海古籍出版社授权发布。《黄州寒食帖》

北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因为“乌台诗案”而被贬谪的苏轼在黄州(今湖北黄冈),度过了第三个寒食节,写下了两首五言古诗《寒食雨》: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帋。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涂穷,死灰吹不起。

书写《寒食雨》的《书黄州寒食诗卷》(简称《黄州寒食帖》或《寒食帖》,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被誉为继东晋王羲之《兰亭序》、唐代颜真卿《祭侄文稿》之后的“天下第三大行书”。

《寒食帖》在苏轼书迹中评价最高,研究的论著也最多。

结合《寒食雨》的诗情和《寒食帖》的笔意,线条随诗思变化起伏。《寒食雨》开篇即点出时间:“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苏轼用寒食节计算贬谪黄州的岁月,因为寒食节有扫墓之风俗,人们往往在此时缅怀故去的先祖亲人,是具有死亡和身份归属意味的节日。诗人感时伤春,留不住韶光,“年年欲惜春”的“年”字竖画特地拉长,第二个“年”字以点交代,表示叠字,一长笔,一停点,一舒一顿,而后托出“欲惜春”的渴望。今年和往年一样,又是春雨绵绵。长达两个月的雨,使得本应生机蓬勃的春日,犹如秋季寥落寂寞。这是心理温度,也是生理感觉。“卧闻海棠花”的“卧”字,暗示诗人的身体状态,“闻”字表示诗人并未出门赏花,想象红白海棠坠于泥土,不忍卒睹。苏轼另有《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诗,写黄州一株宛如幽谷佳人的海棠花,诗人设想她是鸿鹄衔子,从家乡西蜀来到黄州落地成长,苏轼与花在异乡相见,分外亲切,寄寓了个人的身世怀抱。被泥水溅污的海棠花,和寒食节困守黄州的诗人同病相怜,诗人感到年华逝去,光阴似被偷走,犹如一个生病的少年,大病初愈却已满头白发。“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句的“偷”和“夜”字字体较大,强化了时间不可掌控的感受。《黄州帖》局部

《寒食雨》第一首作为时空背景,节奏稍微平缓,进入第二首,聚焦于黄州住处,诗人的情绪跌宕激越,随滂沱雨势而翻涌。大雨几乎侵入室内,明明是春雨,诗人却称之为“春江”,显示雨水滔滔。小屋宛若渔舟,飘摇于洪水云雾间,不知方向。空空的厨房只有一些蔬菜可以烹煮,将被雨水淋湿的芦苇放进残破的炉灶里,寒食节本不生火烹煮,民俗的主动“寒食”和诗人无奈地煮寒食形成对比,“破竈(灶)”的“破”字结体支离;“竈”字由于笔画多更显巨大复杂。看见乌鸦衔着祭拜用的纸钱,才晓得今日是寒食节,由此呼应第一首起始的“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从“已过三寒食”到“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帋”,似乎有着倒叙的效果。寒食节祭祖扫墓,诗人却距家乡万里之遥,不先写“坟墓在万里”,而写“君门深九重”,突出了因果关系,正因为无法和君王沟通,被拒绝于九重门外,导致落魄他乡。“乌衔帋(纸)”的“帋”字末笔刻意拉长,穿刺挤压“君”字,开合自如。这凝重的心情,如不能复燃的灰烬,连像阮籍一样在无路可走时痛哭的力气也没有了。愈至诗末,笔法愈加恣放张扬,看似和低沉的诗意悖反,却更突显按捺不住的抑郁纠结。

苏轼《石苍舒醉墨堂》云:“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以“石压虾蟆”来形容苏轼书法,因其经常出现横扁的结字。《寒食帖》中的“秋”“卧”“空”字是为实例。黄庭坚又说苏轼不善悬腕,故书写时的活动范围较局促,字的右侧不易舒展,如戈勾就容易成为病笔,形成“左秀右枯”的状况。《寒食帖》的文字向右上倾斜,例如“君”字即为一例。《黄州帖》局部

黄庭坚对苏轼的书艺颇有见地,他在《寒食帖》后的题跋内容如下:

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

关于这段跋语末句“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的含义过去探讨较多,各家见解不同,归纳而言,可有三种说法:

1.佛(东坡)不在,则我可称尊。自谦不如东坡,但除了东坡,自己就是天下第一。

2.称东坡为“佛”, 自许为“尊”。以“尊” 向“佛”,带有抗争意识 。

3.颜真卿、杨凝式、李建中等书家均已谢世,佛不在,独推尊东坡,五体投地。

笔者以为此三种说法各能自圆其说,然仍有未尽之意。“无佛处称尊”见于禅宗典籍,山谷深谙禅理,礼拜临济宗黄龙慧南弟子晦堂祖心,也与祖心弟子死心悟新等禅师交游,言采禅宗之语,应该不会仅浮于表面,值得深加玩味探索。《黄州帖》黄庭坚题跋

所谓“无佛处称尊”,一般汉语词典的解释是:“在没有能手的地方逞强”;“比喻没有突出者,则普通人物也可称尊”,如同“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用于自称,则有谦虚之意。

山谷跋《寒食帖》“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假使是山谷单纯自谦不如东坡之辞,东坡的“笑”似有些于理不通。以东坡和山谷之交情,即便山谷尊礼谦逊,东坡含笑相对,谅不会如此生分。因此,大约山谷在自谦之余,还带有自信自满的意味,故而推想东坡“应笑我”。前述的第一和第二种说法,都是以“佛”指东坡,以“尊”自称,差异在于山谷是否还有与东坡相抗衡的争胜心理。

而第三种说法,把已经谢世的前辈书法大家指为“佛”,认为“没有佛陀可称敬的地方,只好称敬菩萨以下的尊者”,此尊者即东坡。说前人去世,后人独步,会使东坡笑而责怪。这样的理解,是将“称”从“自称”转为“称他”;将“尊”字解为“尊者”,而非“世尊”。

笔者尝试不从“佛”与“尊”的指涉关系切入讨论,而是回到山谷题跋当时的情境和背景,考察“无佛处称尊”的语气。

山谷于哲宗绍圣二年(1095)因修纂《神宗实录》得罪朝廷,被贬黔州(今重庆彭水)。元符元年(1098)迁戎州(今四川宜宾)。元符三年(1100)得赦。据《寒食帖》卷后南宋张的题跋(约题于1180前后)得知,山谷是在得赦后,省其姑张氏于四川青神,受张浩(永安大夫,张的伯祖)之请,为其收藏的三件东坡书迹作跋,《寒食帖》即其中之一。张浩是山谷旧友,其父张公裕和山谷的舅舅李常(字公择)为同僚,山谷因李常而结识张浩。张浩家族是现知《寒食帖》最早的收藏者。哲宗时期,东坡和山谷各自都处于逆境,但仍然有书信往来,并在书信中互通其他师友的消息 。

绍圣四年(1097),东坡谪徙儋州,元符三年(1100)获赦,五月北归,七月至廉州。九月初三日,山谷在给王蕃(字观复)的书信中,抒发对于东坡还返的欣慰心情:“昔合浦吏贪,珠还交阯,及孟尝政清,去珠复还。东坡胸中有百斛明珠。昔迁于儋耳,今还合浦,盖天公之政清耶!”

山谷和东坡于同年获赦,在东坡的家乡四川得观东坡书迹,睹物思人,山谷不禁落笔挥洒,字体大于东坡,气势明快,并且设想东坡既然北还,可能日后也有机会再见到旧作和自己的题跋,届时,东坡将有怎样的感受呢?这篇题跋,或可博东坡一粲。《黄州帖》落款

从山谷的书艺生涯观之,绍圣年间谪居四川后,笔力逐渐登峰造极,尤其是草书。在《书草老杜诗后与黄斌老》中,山谷分析道:

予学草书三十余年,初以周越为师,故二十年抖擞俗气不脱。晚得苏才翁子美书观之,乃得古人笔意。其后又得张长史、僧怀素、高闲墨迹,乃窥笔法之妙。

关于山谷在草书艺术方面的进步,曾敏行《独醒杂志》云:

元祐初,山谷与东坡、钱穆父同游京师宝梵寺。饭罢,山谷作草书数纸,东坡甚称赏之,穆父从旁观曰:“鲁直之字,近于俗。”山谷曰:“何故?”穆父曰:“无他,但未见怀素真迹尔。”山谷心颇疑之,自后不肯为人作草书。绍圣中,谪居涪陵,始见怀素《自叙》于石扬休家,因借之以归,摹临累日,几废寝食。自此顿悟草法,下笔飞动,与元祐已前所书大异,始信穆父之言为不诬。

绍圣四年(1097)正月,苏轼为黄庭坚写的草书陶渊明诗作跋:

昙秀来海上,见东坡,出黔安居士草书一轴,问:“此书如何?”坡云:“张融有言:“不恨臣无二王法,恨二王无臣法。””吾于黔安亦云。他日黔安当捧腹轩渠也。

《南史》卷三十二《张融传》载:

融善草书,常自美其能。帝曰:“卿书殊有骨力,但恨无二王法。”答曰:“非恨臣无二王法,亦恨二王无臣法。”……常叹云:“不恨我不见古人,所恨古人又不见我。”

南朝张融对自己书法的志得意满,表现于自认超越王羲之和王献之。过去被钱勰嫌俗气的山谷草书此时大为精进,达到了自成一格而“龙蛇入笔”“鳌山悟道”的境地,令东坡激赏不已,于是将张融对自己书法的夸耀援引来褒奖山谷。语未毕,东坡还加上“他日黔安当捧腹轩渠也”的后话,对照《寒食帖》的山谷题跋——“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仿佛是回应三年前东坡的戏言。

东坡说山谷“当捧腹轩渠”;山谷说东坡“应笑我”,相知相惜,个中深意或堪琢磨。笔者以为:如同东坡在题跋山谷草书时谈到了法度的问题,《寒食帖》的“无佛处称尊”也关注法度,不过山谷谈的法度染上了禅宗玄理的色彩。

禅宗典籍中的“无佛处称尊”,诸如:

天不能盖,地不能载。虚空不能容,日月不能照。无佛处独称尊。

这是禅宗经常使用的“反常合道”的表述方式。天/地之所以存在,或者说天/地之本质,便是笼罩/承载整个空间,如果天/地都不能笼罩/承载,那会是怎样的超越天/地实相的存在?佛法至大至空,广阔无边,通透无碍,不是空间能够完全容纳,也不是日月能够完全照耀的。禅宗以反语强调不可执着于习以为常的现象,三千大千世界无可定限。譬如人于佛前称尊,无佛之处还称什么尊?而既已无佛,还能称尊,此“佛”便不是概念上的“佛”。赵州和尚云:“有佛处不得住,无佛处急行过”,重点不在“佛”之有无,而是无论有佛无佛都不偏废拘泥,而当不滞不留。

就本义而言,“无佛处称尊”强调的是佛法非空非有,即空即有,参禅者当亲身体会,以直观觉悟;就方法而言,“无佛处称尊”是“以有法说无法”的一种方便行事。

回到《寒食帖》的山谷题跋,山谷起首便云:“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以东坡比李白,固然像是推誉备至,可是北宋文人对于李白并非全然心悦诚服,指责李白沉溺于醇酒美人的微词,影响了李白的文学地位。再者,观东坡《寒食雨》诗,内容接近白居易《寒食野望吟》《寒食卧病》,也有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风格,为何山谷以为“东坡此诗似李太白”呢?

山谷欣赏李白,尝云:“李白歌诗度越六代,与汉魏乐府争衡,岂不肖之所敢望。”在山谷心目中,李白的诗“如黄帝张乐于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椠人所可拟议。”庄子以闻乐比喻得道的过程,见于《庄子·天运》“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以及《庄子·至乐》“《咸池》《九韶》之乐,张之洞庭之野”。大约“无首无尾,不主故常”是李白诗高妙之处,一般人难以通过学习企及。

除了崇拜李白的诗作,山谷也特别褒举李白的书艺。《跋李太白诗草》云:“观此诗草,决定可知是胸中潇洒人也。”崇宁元年(1102)八月,山谷有《次苏子瞻和李太白浔阳紫极宫感秋诗韵追怀太白子瞻》诗:

不见两谪仙,长怀倚修竹。行绕紫极宫,明珠得盈掬。平生人欲杀,耿介受命独。往者如可作,抱被来同宿。砥柱阅颓波,不疑更何卜。但观草木秋,叶落根自复。我病二十年,大斗久不覆。因之酌苏李,蟹肥社醅熟。

此诗将东坡和李白并列为谪仙,两位谪仙不见容于世俗,其才华横溢亦非世俗人可相比。山谷认为东坡的书艺和李白的诗艺均已臻化境,提出:

东坡书如华岳三峰,卓立参昴,虽造物之炉锤,不自知其妙也。中年书圆劲而有韵,大似徐会稽。晚年沉着痛快,乃似李北海。此公盖天资解书,比之诗人,是李白之流。

在《跋东坡铁柱杖诗》中,山谷云:“《铁柱杖》诗雄奇,使李太白复生,所作不过如此。”《寒食帖》所谓“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更是无以复加的赞美了。

山谷从《寒食帖》的笔迹,寻思东坡书艺之法脉,就书法的题跋写作惯例而言,本无可厚非。可以说,中国书法的品评正是立足于树立、仿效典范和力求新变的谱系,因此不能误以为罗列当时不在世的书家作为比拟带有戏谑或消遣的意思。相反地,将被品评者的书艺置于过去的书家传统之中,为其定位,才是正格。所以山谷注意到《寒食帖》有颜真卿、杨凝式和李建中的风格,便在题跋中标示其一脉相承的系统。

然而,说《寒食帖》诗意和笔意似李白而更胜李白,不能仅止于继承法脉。东坡天资横逸,非食人间烟火者可以言诠;《寒食帖》又有一种灵动之气,出神入化,不是凭借经营布置而来,正如李白诗“无首无尾”,仿佛天外飞来,其随机性仿佛禅家开示,凌空一棒,当下彻悟,山谷认为:“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恰似三圣推僧,保寿打之,只可一回,下不为例。

东坡《寒食帖》,在山谷看来,一落言语指陈,便偏离第一义,但是应友人张浩请托,又不可不强作解人,班门弄斧,自以为是。“于无佛处称尊”,不过是“以有法说无法”的方便行事,东坡与山谷惺惺相惜,灵犀相通,日后倘若见此大放厥词的极端恭维,当会心一笑也。

由此,黄庭坚在四川青神欣赏《寒食帖》,大为钦服,运用禅宗典籍里“于无佛处称尊”之语,强调自己评价苏轼的这幅真迹,是“以有法说无法”的方便言说,表达对苏轼的尊崇。

《书艺东坡》,衣若芬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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