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幽微
□ 潘鸣
惊蛰既至，并没有听到天地间那一声振聋发聩的悸动。而春光的潮涌，万物的竞勃却如期而来，其势宏浩壮阔，一任舒张洒然。即便宅在家中，也有丝缕春意从屋隙渗入，一些细枝末节令人神思怦然。
夜来幽梦，怡然浸润于一池温泉。池边樱花团簇，汤泉热气氤氲。人便销魂蚀骨了，情不自禁伸肢展臂在汤池里自在嬉游。猛一蹬腿惊觉，睁眼看，身上只覆着一床薄棉被。时令催着夜气悄然回暖，那叠先前御寒加盖的鸭绒毯，被我聊发少年狂，给撩到地板上去了。
晨起去厨房吃早餐。掀开厨门，一阵异香扑鼻而来。正在灶台洗濯的钟点工彭妹乐呵呵地对我说：昨天下午在住家附近野坡地采摘的折耳根和椿芽，今中午给你们凉拌了吃。哈！这恰是我舌尖上的最爱，小时候每逢春天都要提了竹篮去青嘴山寻觅的。这些年野生的春菜很难见到踪影了。今年或许是突发的疫情阻挡了众多踏青者的脚步，它们才得以重现生机。眼下，它们中的一簇终于又与我重续前缘，红红绿绿的挤搡在筲箕里，浑身散发着山野田陌的季节草腥气息。未入口，鼻息里已觉三分醉意。
咦，冰箱旁边的菜架栏上，咋会平白无故生发出一丛水仙？凑近细端详，原来是日前存放的一堆独瓣大蒜，在隅角里悄无声息绽了苔。没有点滴水土底肥作滋润，这些蒜瓣完全是借助春之魔力，一枚枚轻易挣破层层紧缚的衣壳，拔苗自生了。架上还有一束小葱，昨日从菜市买回来，未及切除蔸根，随意横放在那儿。此刻见到，棵棵葱苗竟依着架框壁边昂扬腰身“坐”了起来，一副继续郁郁向上的样子。
客厅摆柜上，有一瓶插在水石间的瑰粉色满天星，已养了一个月，渐呈颓势，本欲弃换的。今日定睛一看，那些豆粒儿一般的花蕊子，又重现了几许鲜活的气色，努力地要再度绽放生命的媚姿。心中立时生出怜爱与敬意，便精心为她们修去腐叶，换了水，净了身，又往瓶中撒了一点盐末。任她们韧劲儿活下去，兀自芬芳吧。屋角和阳台，错落着大大小小的盆栽，印度榕、月桂、蔷薇、玉簪、海棠、君子兰……横斜的枝头纷纷冒出新一茬芽叶，才露尖尖角，稚嫩极了。观其色，纷呈着惹眼的紫红、鹅黄、浅翠。逐一检点，竟没有一枚新叶是纯正中矩的苍绿。这使人想到街巷里那些风风火火的叛逆期少年，一个个总是把满头黑发漂染得五光十色——正当青葱韶华，谁能羁束那一番恣意挥洒的轻狂？
白釉瓷缸里，潜在水底酣眠了一冬的玄龟大寐初醒，慵慵地浮上来，探出半个身子伏在青石上，那儿正笼着一团柔和的阳光。赶紧去剁了一小团精肉，轻轻放在它面前。它愣了一下神，嗅也不嗅，将脑袋连同颈脖一齐缩回青铜状的盔甲，半天不复出来。这灵物，要恢复那一脉元气，看来还得待些时日。
心中一袭宁和，便踱进书房读书。将舞台帷幕般的落地窗帘徐徐启开，屋子骤然由暗转明，户外的大好天光水波一样漫涌进来，一种空灵的明媚瞬间渗透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房间的四面墙壁，厚重矗立的土漆书橱，古雅的扇形桌案，还有那些陶瓷和水晶的茶具，石雕木刻的挂饰摆件，全部像是被新洁了面、描了釉、抛了光，透溢着一种彻骨的清亮与剔透。大框棂玻璃窗更是明净得几近空无。有两只蜜蜂嘤嘤嗡嗡在那儿好一阵盘桓碰撞，似乎想找地方休憩一下，却一直打滑收不住脚。无奈，只好喋喋不休嘟哝着扑翅飞走了，遗留下几点微小的金黄在玻璃立面上。料想这蜂儿去花田采蜜粉，被遍野乱花迷了眼，一时贪心采得太多，回巢途中实在承受不起，便顺路过来卸了些超载吧？
就着这满室的春光，信手翻开《东坡词赋集》。这是我爱得心紧的一卷珍藏，眉山朋友雅赠的。水蓝色籍封，宣纸内页，线装，竖印版。
“莺初解语，最是一年春好处。微雨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堂堂七尺须眉，一向风骨放达的旷世诗贤，面对万物欣欣的盎然春意，笔梢一软，竟流淌出如此温润婉约的文字，传诵为千年袅袅的吟春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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