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山城记：一座古城的生命史》连载 花将军之功过
著名作家施蛰存根据花惊定事迹创作的小说《将军底头》书影
■邱硕
明清时期，四川地区的州县中普遍修建有土主庙。土主庙中的“土主”究竟是谁，各地的认识不一：有的土主就是古蜀王杜宇，即望帝，他教民务农，是蜀地民众爱戴的国王；有的土主是历史上有功于当地的文臣武吏；还有的土主是道教的某些神灵。
万历《嘉定州志》很明确地记载，嘉州城内外土主庙“凡三”：一座在岷江东岸的龙泓山上，又叫“碧山庙”；一座在高标山西侧，祀唐代武将花敬定（又名花惊定）；还有一座在高标山东侧，祀五代时寇士显、寇士宁、寇士昌兄弟。这些土主庙是民间自建的，官方虽然承认其存在，却并不代表承认其价值。《嘉定州志》就认为，寇将军和花将军的祭祀“皆不经”，都是无稽之祀。寇氏三兄弟的事迹不详，但花惊定将军的事迹却斑斑可查，口碑毁誉参半。乐山人大概从唐代起就祭祀花将军，一直到清代还未断绝，这实在太令人费解了。
在王朝史书中，花惊定有大功，亦有大过，形象凶恶残暴。据《旧唐书》的《崔光远传》和《高适传》记载，花惊定，又名花敬定，唐朝中期武将，是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使崔光远的牙将。上元二年（761年），梓州刺史段子璋叛乱，袭击绵州东川节度使李奂，自称梁王。崔光远派花惊定攻克绵州，斩杀段子璋。但是，花惊定居功自傲，纵兵大掠，残杀数千人，甚至砍断妇人手腕，以掠取金钏。
当时花惊定名气很大，同时期的杜甫在《戏作花卿歌》中就说：“成都猛将有花卿，学语小儿知姓名。用如快鹘风火生，见贼唯多身始轻。”杜甫另一首《赠花卿》更是传世名诗：“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该诗的主旨历来有争议，一些优秀的诗评家认为，这是杜甫对花惊定在成都僭用天子音乐的委婉讽刺。比如杨慎就说：“花卿在蜀颇僭用天子礼乐，子美作此讥之，而意在言外，最得诗人之旨。”
花惊定的形象在官方正史中残忍至极，在文人笔下既勇武又骄妄，但在眉州和嘉州民间却悲壮忠勇。花惊定的籍贯有两说，一说长安，一说丹棱。他的丧身之地很明确，就是嘉定北面的丹稜（同“丹棱”）东馆。据《丹棱县志》载，段子璋死后，其残部逃至丹棱境内竹林寺后铁桶山，据险顽抗。花惊定率部一路追剿至山下，因求胜心切，自恃勇武，他半夜单骑突袭贼营，不料叛军防备森严，血战中被叛军斩杀。花将军被杀之后，乘马未坠，至东馆镇江边才坠落马下。据《大明一统志》《蜀中名胜记》《玉芝堂谈荟》的记载，当时的情景很诡异，花惊定的头已经被砍掉，无头之身骑马荷戈，到了东馆镇江边。他下马盥洗身上的血迹，江边有一位浣纱女子见了他说：“您没有头，盥洗什么呀？”花惊定这才惊觉，尸身直直扑地。
丹棱人怜悯花惊定，以礼葬之，在东馆镇东边为他立了冢墓。黄庭坚在《书花卿歌后》中说：“杜子美作《花卿歌》雄壮、激昂，读之想见其人也。杨明叔为余言，花卿冢在丹稜东馆镇，至今有英气，血食其乡云。”这一冢墓成为文人墨客凭吊的胜地。南宋诗人谢翱写《花卿冢行》有“花卿旧事人所知，花卿古冢知者谁？精灵未归白日西，庙鸦啄肉枝上啼”之句，可见花惊定的事迹在南宋时依然人所共知，其人被视作精魂。
北宋末年，名士邵伯温曾任成都路提点刑狱，他在任上游览并仔细考证了嘉州花将军庙。他从杜甫的诗中，得到一个美好的花将军形象，“将军英武，见于杜子美之诗”。参观花将军庙时，庙祝从一个盒子中拿出珍藏的一幅字，那是唐代至德元年（756年）十月的《告》，里面写着“花惊定，将军也。是岁，土蕃陷嶲川，将军与丞相岂同功者耶？”这篇《告》写于平叛段子璋之前，记录了花惊定平定土蕃的军功。邵伯温考证了《告》后面列的四个人，即当时的右相杨国忠、剑南节度使崔圆、左相韦见素、蜀太守崔涣。庙祝还说，花惊定是丹稜东馆人，如今东馆祭祀他的祠庙仍旧香火兴盛。随后，庙祝又拿出二纸祭文，祭文乃是后蜀蜀王孟昶和太子孟元哲所献。北宋乾德三年（965年）二月二十六日，孟昶和孟元哲出川向宋朝投降，坐船经过庙下，特拜祭花惊定。两篇祭文“墨色如新，其窘急悲伤之词，读之亦令人叹息云”。这说明至迟在五代时，嘉州花将军庙已经存在了。南宋陆游在摄知嘉州时，也曾登临花将军庙的小楼，作诗描绘登临之景：“林间缥缈出层楼，栏角苍茫万顷秋。曾是胸中著云梦，不妨此地少迟留。”
与尽量附会夜郎王不同，地方志的修志者对花惊定颇为不齿，一直试图切割他与嘉定的关系。万历《嘉定州志》卷2评论说，花惊定就是区区“一武健耳”“亦何足祀哉”。同治《嘉定府志》对于以前《四川总志》将花惊定“杂入名宦”的做法很不认同，主张删去，宁缺毋滥。
其实，如果想把花惊定和嘉定扯上关系，也是容易的，花惊定平定叛乱，保卫了西川，嘉定当然也得到了恩惠。但是，嘉定的修史者与国家正史的史家站在同一条阵线上，定格了花惊定的残暴形象，不愿沾他的光。嘉定民间却完全忽略掉其负面形象，民众唯勇力是瞻，只愿看重他的英武勇猛，相信他平定暴乱的能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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