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毕业季

兰州日报 2019-12-12 02:01 大字

曹忠 四川泸州人,兰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写作学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一城烟沙》《那些青春如诗的日子》等。

□曹忠

毕业后的那一个月,我一直不愿意再回到C大,我在那待了四年有余,熟悉了它的一花一草,每条道路。我上次坐公交经过的时候,看到C大正在拆旧教学楼,挖掘机突突地冒着黑烟,四周拉着巨大的防尘网,正在被削掉脑袋的教学楼前站着三三两两的学生,他们是来缅怀那些随着教学楼一起被推倒的青春的,至少我这样认为。

阿离说一个人彻底忘掉自己的过去其实是背叛,我不知道我是否背叛了我的过去,我只是不愿再想起他们。我从C大毕业那年,阿离带着相机帮我照了无数的照片,我们放肆地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奔跑、欢笑,因为我们都清楚地明白,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和情怀了。

毕业散伙饭上,阿离喝得酩酊大醉,眼睛血红地迈着醉步和姑娘们开着玩笑。姑娘们回去以后,阿离和我坐在滨河大道的护栏上,身后是凉凉的黄河水。他将快要熄灭的烟头弹飞到黄河里,阿离的烟头在夜空中划出闪亮的弧线。他其实是一个很孤傲的人,我们在滨河大道分别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留给我一个壮硕的背影。

我以为我的大学生活也随着阿离的背影在夜色中渐行渐远,我再也看不到它们了。

毕业后,我去了B单位,位于繁华的市区,距离C大有半小时车程。但每天我依然会沿着滨河大道骑行四十分钟去C大门外的早餐铺子买一杯豆浆、一根油条,然后再原路返回单位上班。其实,我的单位有品种无比丰富、价格超级实惠便宜的早餐。可是因为林晓晓的缘故,我大四的下半年都会专程跑到C大门口外的早餐铺子买早餐。通常,林晓晓会在卖油条铺子的隔壁小摊买一杯牛奶和杂粮煎饼。她买好早餐的时候,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跟在她身后,她通常会在二号教学楼上课,而我在一号教学楼,我常常目送她进了二号楼后我才转身跑回一号教学楼。

但毕业后,我在早餐铺子前却再也没有见到过她,我毕业的时候,她才上大二,生活轨迹不会因为我的毕业而有任何改变。我对她的信息了解太少,她是个很安静的姑娘,在大四那一年里,我甚至只和她说过不到十句话,第一次和她搭讪的时候,我装作问路,跑到她身边问她图书馆在哪,她拢了拢散落在额前被晨风吹乱的头发,细致详细地给我讲该怎么走,怎么走。

阿离说这样的姑娘是追不上的,她们对爱情自动免疫。我听了阿离的话,感到很失落。

离校前两周,我和阿离在学校教学楼前摆了个小摊子,将大学四年积攒的书和一些不想再留下的物品贱价卖掉。那时,整个教学楼前主干道上都是卖东西的学生,热闹非凡。阿离甚至将他的诗集拿了一百多本摆着卖。

阿离卖诗集一度引起了轰动,那个时候,出诗集的人还很少,阿离的诗集装帧精美,纸张皮实,引起了许多学妹、学弟的关注。我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看到了林晓晓,她蹬着一辆崭新的山地车,在我们的摊子前停了下来。她拿起一本阿离的诗集,手习惯性地划拨她的刘海。我太熟悉那个动作,带着晨光,带着娇羞,最是动人。

阿离没认出她就是我天天念叨着的林晓晓,他把她当成了一个热爱诗歌的女文青。

“你喜欢就送你一本吧。”阿离异常大方地说。

林晓晓抬头用眼角很快地扫了我们一眼,她认出了我。

“你也在啊。”她微笑起来,像春风一样。

“诗集,你要喜欢就拿一本吧。”我这样对她说。

她硬丢下20块钱骑上车走了,阿离的诗集只值十块钱。

我和阿离看着她修长洁白的腿蹬着山地车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消失了,我们都感到无奈。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林晓晓,我每天依旧去C大校门外的早餐铺子买豆浆油条,并习惯性地在那驻足几分钟。

阿离在吃完散伙饭后就和我在滨河大道草草地分别了,他去了南方的城市。而我在毕业前就已经签到了B单位,那是一个很清闲地单位,我有大把的时间可以随意挥霍,在B单位我遇到了很喜欢打游戏的老王,我们几乎把下班的空余时间都花在了打游戏上,老王同阿离一样嗜烟如命,他常常打着游戏就没烟抽了,他在继续打游戏还是出门买烟之间纠结异常。

时间一晃过去了半年,毕业时留在我身上的学生气一直未曾消退,春节前,我提前请假买了机票回家,飞机到泸州蓝田坝机场的时候,正赶上一场大雨,我在机场外的大雨里被淋了个稀里哗啦,我已经很久没有淋过雨了,舅舅开车来接我,车在街上溅起一片片水花。我在车里拧我袖子上的水,故乡即使是冬天,即使是下雨,依然一点也不冷!

过年的时候,我年迈的爷爷也来了。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他说他快死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感到悲伤不能自已。借故走开,一个人沿着韭菜街一直走。从中午一直走到黄昏日落,停下来的时候,我发现我走到了当年上小学的韭菜街小学。

黄昏的时候,操场里打篮球的学生们早已经散场回家,只剩几个打羽毛球的学生。我倚在门口看那几个打球的学生,我又看见了当年的自己,看见自己当年在那些悲伤的故事里慢慢地成长起来,青春之光被时间熄灭。

1989年的时候,我去韭菜街小学上学,陪我去上学的是我已经七十多岁的爷爷。他带着我去韭菜街小学报到,我是害怕见到生人,害怕那些欢笑着的人群。我躲在他身后,他帮我拎着书包。报到的时候,老师让我写自己的名字,我不会写。他帮我写下了,字迹歪扭,很不好看。周围的人都在笑:多么难看的字。

下课的时候,我走出去找我的爷爷。他靠在石头上睡着了,我走到他身边叫他,发现叫不醒,我使劲摇他,还是不醒。有一瞬间,我想他是不是死了。

我忽然坐在他旁边哭,后来他醒来了,拉着我回家,逢人便说这孩子胆小,第一天上学就吓哭了。

他拉着我走过整条韭菜街,在街口买些土豆和番瓜,然后回家给我做番瓜焖土豆。

我吃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番瓜焖土豆,因为他好像只喜欢做那道菜。我的母亲和父亲在我上三年级的时候带着我的妹妹去了市里打工,租住在一条大江边的小房子里,一去好多年,他们可能已经忘记了韭菜街和我。我没有什么朋友,连那条我每天走的韭菜街我也不认为是我的朋友。我放学的时候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学校,走上韭菜街,顺便捡一些卖相不好被扔在地上的韭菜。我把它们带回家,爷爷心情好的时候会给我做韭菜鸡蛋羹,里面放上些许盐,味道很好。

后来,我外出求学,越走越远。后来,我多年不再回家。我回家的时候,他已经苍老得快走不动了。他坐在我旁边,和我讲话,说他快要死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自己。我只能倚在韭菜街小学那扇黑色的大铁门上,看着黄昏下打球的一群孩子打发时间。

我回到L城,又蹬着自行车去了一趟C大,依旧是清晨,校门口依旧是冒着白气的早餐铺子,我在以前常买豆浆油条的小铺子前买早餐。老板竟然还记得我:“你好久没来了,有个骑山地车的姑娘一直给我打听你呢。”

林晓晓?

我恍惚在原地,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她还在这边买早餐?”

“买啊,这会儿该来了。”

我感激地点头道谢,将车停在C大门外,单脚点地,十分钟后,我终于看到骑着山地车来买早餐的林晓晓,她更瘦了,裹在白色的羽绒服中显得娇小可爱。我挪到C大的门口中央,我这样她就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了我了。

如我所料,她看到我了。她在我面前停了下来,如晨曦般的笑挂在她脸上。

在C大门口的一家肯德基,我们点了两杯热咖啡,我发现她只往咖啡里加奶。

我问她:“你喜欢喝苦咖啡?”

“有时候看书会非常困,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喝了大量的苦咖啡,喝着喝着就习惯了。”

那个早晨,我们聊得很愉快,但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愉快法,这又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了。

从肯德基出来后,我们沿着横贯C大的主干道反反复复地走,我强烈要求给她背包,她没推脱就将包给了我。

她的书包很沉,我猜里面肯定装了很多的书。

在校门口,我同她挥手道别,阳光清澈地照在我身上。她要去图书馆上自习了,我说等我忙完这阵,我就陪她上自习。她说好,一言为定。

她又轻轻地撩拨了她的刘海,跨上山地车驶向图书馆的方向,路旁的槐树无比枝繁叶茂,阳光星星点点地从树缝间洒下来。

我就这样看着林晓晓的车轮压过那些阳光,压过那些掉在路上的落叶,也压过我留在C大的四年青春时光,它们现在躺在堆满阳光和落叶的大道上,躺在林晓晓飞快转动的车轮下,无人怜悯,亦无人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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