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泸州路过

川江都市报 2019-03-02 00:00 大字

记忆中的坝坝宴

去过一些城市,也见过一些自以为极致的风景,但从未设身处地感受过泸州。

这座城市,有它不可复制的秘方,一种难以复制的依恋,一条街道、一种食物、一次饭局、一场电影、一所院子、一位同学、一个邻居……

在这儿生活的人才懂,依恋,需要具象,需要特定事物,才能承载那一时刻的情感。

所以,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们都试图想拥有一个人的泸州,哪怕只是路过!

关于“坝坝宴”

的记忆

◎李晓

今年春节期间,朋友老刘回到老家村子里,恰逢是他父亲80大寿。于是,老刘和弟妹们商量,决定在自家的院坝上,为父亲摆上坝坝宴,贺一贺父亲的生日。

生日那天,老家留守的村民,还有从外地赶回来祭祖的乡人,纷纷前往老刘家,为他的老父亲祝寿。院坝前,好几十张老桌子,全都摆满了。中午时分,些许阳光透过婆娑的枝叶,映照着吃坝坝宴的乡人们,暖暖的。这是最地道的乡村宴席,食材用的全是“土货”。宴席散后,乡人们不愿离去,聚在一起摆龙门阵的,几人相约打牌的,划拳喝酒闹气氛的也不在少数,场景可谓相当生动!

那一瞬间,老刘感叹着说,其实遥望的家乡,在岁月里不断缩小后,就是还有这样一群人,一直住在心窝里,与咱们不离不弃。听着这一声叹息,让我回到“九大碗”的坝坝宴中。

“坝坝宴”在老家的历史由来已久,这风俗无疑是一个时代的特殊产物。不管是哪家婚丧嫁娶、修房造屋,也不管这家人有钱还是没钱,亲友四邻都要“走人户”。镇上的人们一律都要去帮忙,而且一帮就是好几天,从最初的借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到最后归还各式家具,有始有终,一律不让主人家劳累,颇有“摆起八仙桌,垒起七星灶”的架势。

去吃“坝坝宴”是要向主人家交“份子钱”的,只要给就行。一老先生戴着老花眼镜,用毛笔在账本上如实记下客人交的钱,之后又分文不少的交给主人。主人抱着这本人情簿子,等别人家有事的时候,再去还礼。亲友四邻交了钱,吃起来也心安理得。一些家庭条件不太好的人家,也可暂时借助大伙儿的力量,把家里的事给办好,大家有说有笑的前后忙活,场景非常温暖。镇上的人们牢牢守着约定俗成的规矩,若有人收了别人的钱而不还礼,或是别人家有什么事,而自家人不去帮忙的话,总要被人议论一阵子,背上一个“不耿直”的名声,可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办一次坝坝宴,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单以吃而论,主人家至少须备上好几百斤的猪肉,好几百斤鱼(一般是鲤鱼或是草鱼),几十只土鸡和上百斤的牛肉;至于蔬菜,那就更多了。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坝坝宴质量也开始“与时俱进”,若是有哪家准备的东西少了,不够客人吃,总觉得不好意思,所以在前期准备宴席时,下的工夫要比从前多得多。无论是菜品,还是味道,都不能太“水”。

办坝坝宴都有一班专门的“厨师团队”(一般都是镇上认识的),谁负责做哪一道菜,都有明确的分工,不是“团队成员”几乎是插不上手的,最多也只能帮“大师傅”们打打下手,干点杀杀鸡、扯点儿鸡毛、或是剖鱼这类非技术性的工作,到了关键工序时,还得靠边站。我就认识一位厨师,替人办了几十年的坝坝宴,如今已经六十多岁了,他在镇上颇受人尊重,无论哪家有事要办,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他,而他也很乐意为大众服务。他最拿手的菜是“蛋圆子”。我曾在某些餐馆吃过别的厨师做的“蛋圆子”,材料一样,但就是没他做的地道。这道菜说起来挺简单,把猪肉在菜板上细细剁碎,加上生姜葱头味精胡椒粉拌匀,用事先做好的蛋皮(用鸡蛋清在油锅里摊平,看起来颜色黄黄的,薄薄的一层)包裹成一条一条的,放在蒸笼里蒸;蒸熟后,再切成一片片的,就算大功告成了。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就难了。镇上的许多人都按照他所授的方法做过,但做出来的味道就大变样了。

吃坝坝宴时,一条街上都摆满了桌子,每张桌子上坐着八至十个人,一次坐二三十桌,这一轮吃完了,下一轮接着吃,客人多的人家,要坐好几轮才能将酒席摆完。每桌放的酒,啤的白的都有,白酒一般都是地道的高粱酒,酒不够的话,还可以再加。菜一道道的端上来,荤的素的,满满的摆一桌子。几十桌人同时在屋檐下吃饭的场景,实在是一道独特的风景。喝酒的喝得满脸通红,吃饭的风卷残云,人声鼎沸;那一刻,过往所有的悲喜都被人们轻轻忽略而去。类似这般场面,有时往往要持续两三天。

一个乡村少年,那时对坝坝宴的企盼,让我在多少荧火虫飞舞的乡村夜里,也忍不住磨牙。我还记得小学三年级时,村里一位老人办70岁大寿。头天晚上,我和哥哥便从学校狂奔回家,母亲已背着一个黄色的帆布书包,包里有5斤面条。母亲对我说:“今天晚上,让你哥去走人户吧!”在老家但凡遇到祝寿,一般是从头天晚上便开始摆酒席。不过,第二天正午的坝坝宴才算是“正场”,标准自然要高出不少。那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母亲走人户回来,唤醒了我,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团,里面包着一块肥肉,母亲把肉一下塞进我的嘴里。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是坝坝宴中的一道菜——烧白,一共8块,席上每人一块。她用筷子夹到碗里,悄悄地包起来,给她睡梦中还在磨牙的儿子。

还有一次,与爷爷一起去村里吃坝坝宴。在回家的路上,抬头望见天幕上那些闪烁的繁星,我一下躺在了水沟边的草丛里,呆呆地凝望着,真的不想起身走了,爷爷就坐在我的旁边,等着我。

对坝坝宴的记忆和感动,是怀念纯朴热情的民风。桌子板凳,碗筷瓢盆,为了一次坝坝宴,每家每户全走动起来,大家洗碗淘菜,叽叽喳喳;厨师们个个手起刀落,乡间传统厨艺烹制的菜肴,真是令人胃口大开。我总想起那些做菜的老厨子们,他们是不是还在老院子里,慢条斯理地生活着,或者已经融入到乡土中?地里的那些瓜果蔬菜,是不是还在风霜雨露中摇曳?我时常把它们想成亲友四邻的模样,那棵藤蔓上的老南瓜,多像我那木讷的幺叔;那些憨憨的土豆,朝我瘪嘴微笑,正如我对着一辈子匍匐于乡村土地上的祖辈,宛然而笑一样。

贾平凹先生欲为棣花街竖起一块碑,于是有了清风街的故事,有了《秦腔》。贾先生说:“故乡是以父母的存在而存在的,现在的故乡对于我越来越成为一种概念。”字里行间,浓浓的乡愁让人感怀!

而我的乡愁,总在那些坝坝宴的味道和记忆里,它常常闯进我的梦中,梦见自己从城市的床上披衣而起返回乡间,正赶赴一场坝坝宴的路上。城市里觥筹交错的宴席中,桌上的食物,微笑的寒暄,似一张显不出真实影像的底片,让我莫名恍惚。

也许,只有乡村坝坝宴的味道和记忆,才是深入灵魂的村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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