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和寻找织女的故乡
本文图片压题图为西和县晚霞湖
西和县石堡乡包集村妇女在刺绣
乞巧程式——迎水
蒙 曼
《诗经》是中华民族唱出的最早的歌声。《秦风·蒹葭》是其中最美的诗篇。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八个字,一片秋光满眼。秋天的早晨,露水是白茫茫的,水面是雾蒙蒙的,芦苇是苍茫茫的——一种寂寞的、带点哀怨的感觉,已经扑面而来了。这个场景中,芦苇是随风摇曳的,像人的心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人的心旌也在摇曳。
《诗经》讲究“赋比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本身就是起兴,它引起这首诗的下一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伊人”就是“那个人”,我思慕的那个人,她就在水的那一边。
正因为“伊人”是一个无形无相虚拟的形象,我们才能赋予它全部的内心情感。所以我们可以说,“伊人”是我们的理想,是我们的爱情,是我们的功名利禄心……什么都可以。
这,就是这首诗撩拨每一个人的心情、打动每一个人心灵的地方。每个人都可以跟它找到同感,而且感受到它这种朦胧的、空灵的意味,感受到满目的秋光,感受到思慕的渴望,感受到这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惆怅。
为什么一定要用这首诗来开篇呢?首先,它是《秦风》,是秦地的歌声。秦地在哪儿?秦地就在我们脚下——甘肃西和县一带。这是我们这块土地发出来的声音。
2006年中国十大考古发现之一的大堡子山秦公大墓位于西和与礼县交接处,在礼县地界。这个大墓的发掘从考古学的角度证明了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就是秦人最早的核心生活区,在西周到春秋中期这段时间里,秦人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就在汉水上游的西岸。他们仰望天空时发现一条天河,把它命名为天汉,是在天上的汉水。在我们这片土地上,有一个伟大的女性始祖;仰望天上,天河西岸,仍有一位伟大的女性,就是那颗最明亮的星星——织女星。
学者给了我们这样一个解释,说伊人是织女,是秦人的始祖,是秦人精神的象征。是不是真的如此?诗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则——诗无达诂,就是说,诗没有一个最确切的解释。
《蒹葭》中的“伊人”作为织女的象征是存疑的,是模糊的。但是到了东汉,汉乐府中,《古诗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就是实实在在的牛郎织女的故事了。
更早的时候,牛郎星和织女星就已经在《诗经》里出现了。《诗经·小雅·大东》就讲到了牵牛星,也讲到了织女星,但是到了《迢迢牵牛星》就不一样了。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这首诗最重要的地方在哪?第一,织女活了,有故事了。它像人一样,不是一颗星星了。在《蒹葭》中,那位伊人即使是织女,也只是一个被思慕的对象,或者说她只是一个客体。但是到了《迢迢牵牛星》这里,织女成了主体:是织女在纺织,是织女在流泪,是织女在叹息,是织女在追求。
第二个很重要的地方是河汉。“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河汉是什么?河汉就是天河。天河为什么又叫河汉?因为天河本来就是天上的汉水,是天上的河汉。所以,焉知这个故事最早不是发生在汉水流域?不是发生在西和这片土地上?不是我们最早给了这两颗星星生命?是我们这片土地赋予它们最早的情感追求。所以,正是这两首诗最完整地说出了织女的故事,一个是可能的织女,一个是事实的织女,都那么百转千回,都那么动人心魄。
按照现存的文字记载,乞巧活动从西汉开始。葛洪的《西京杂记》里记载:当时的宫女会到宫廷的楼上穿“七孔针”,穿过了就是“巧”,没穿过就是“拙”。这是最早关于宫廷的宫女乞巧活动的记录。
唐朝乞巧活动特别兴盛。唐朝的一位非著名诗人林杰的一首诗,叫作《乞巧》:“七夕今宵看碧霄,牵牛织女渡河桥。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这首诗被选进了小学课本里,因为这诗写出了七夕节的另一面。我们想到七夕节,往往会想到牵牛织女那一年一次的相会,会想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想到“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想到“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想到那些凄冷的、孤独的、让人遗憾的东西,但是当七夕节转到乞巧活动的时候,又是那么令人高兴。
这么看,唐朝时乞巧是七夕节中最让人快乐、最让人觉得踏实、最让人觉得温暖的一个环节。其实,西和县也是最让人觉得踏实、让人觉得温暖的一个地方。西和县有乞巧的传统,是有道理的,读杜甫写的《秦州杂诗》第十四首就知道了。“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神鱼人不见,福地语真传。近接西南境,长怀十九泉。何时一茅屋,送老白云边。”
仇池山是块宝地,在历史上有两次重要的活动,一是伏羲诞生,二是五胡十六国时期前后仇池国立国。氐族的杨氏在中国历史上最动荡的时刻,选中了西和的仇池山建国,为什么?郦道元的《水经注》记载,仇池山非常高,四周都是绝壁,易守难攻,山上有平地百顷,还有九十九道泉水。这个地方可以保一方平安,别人打不到,自己也可以不出去。这个地方像不像陶渊明写的桃花源?桃花源里有良田美池桑竹,还有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杜甫说我爱仇池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是中国文人一直在追求的桃花源!是一个安居乐业的地方,所以杜甫说“何时一茅屋,送老白云边”。
杜甫写了这方宝地之后,苏轼就梦到这方宝地了。苏轼得了两块仇池石,然后又吟诵了杜甫的这首诗,他就梦到了这个地方:“梦中仇池千仞岩,便欲揽我青霞幨。且须还家与妇计,我本归路连西南。”(《次韵和晁无咎学士相迎》)
经过唐宋元明清,中国古代历史远去了,许多地方的乞巧没有那么热闹了,但是西和保留着七天八夜的乞巧仪式,保留着乞巧在历史上出现过的几乎一切的主要内容,比方说:穿针乞巧、喜蛛应巧、借针探巧、吃巧果、生巧芽等,我们在中国历史中看到过的那些仪式,在这里都保留着。
为什么年年乞巧,“巧”是必然追求。因为只有女儿巧了,家业才能兴旺起来,这是亘古不变的梦想,所以乞巧这种活动也不会改变。那么乞巧的这种心声,渴望自己变得更好、更强大的这种心声,怎么表达出来呢?文人是用诗来表达的,西和的姑娘是用民歌来表达的。其实诗不过就是雅化了的民歌,而民歌就是诗最质朴的状态,最质朴的状态其实也就是情感最真挚的状态。
“一对鸳鸯一对鹅,姊妹四人织绫罗。大姐扯布二姐卷,三姐旁边把针穿。扎花先是试针哩,要织九州迎春哩。一片白雪三江头,九曲黄河向东流。流到东海天地宽,姊妹几个转一圈。转到苏杭看一看,谁愿绕着锅台转。”
第一句其实跟“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一样,也在起兴。“一对鸳鸯一对鹅”,这是在起兴,引起“姊妹四人织绫罗”。织绫罗,仅仅是织这对鸳鸯这对鹅吗?不是,这四个姊妹的心远比这要宽,她们的梦远比这要大,她们织什么?它说“扎花先是试针哩,要织九州迎春哩”,这其实就是女儿心中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一个是李白写出来的,一个是普通的农家女子写出来的。她也从黄河的源头写起,一直写到黄河奔流到大海,从皑皑白雪的三江头到波涛滚滚的东海之滨。她写了一条河,其实也写了一条路。她想走这条路,想从自己这种世外桃源一样的家园,一直走到人间天堂苏杭去。她的心真的很大!
西和人的眼界,永远不是只有锅台那么大的一小块。这边连着三江五湖,那边连着戈壁沙漠,都可以走一圈的,不仅李白杜甫可以走,女儿也可以走, 姊妹几个总有一天要走出去的。这是一首青春的颂歌,很有力量的一首民歌,这是对广阔天地的追求。
这也许是100年前的歌声,也许是200年前的歌声,无论是什么时候的歌声,这其实也是乞巧文化一个了不起的主题。
除了青春的激情、爱情的追求,乞巧活动还传下来哪些追求?再来看一首民歌:
“三姐娃成给北关里,高门大户开店的。四海三江人来往,倒水装烟抹桌子。七姐娃成给染匠家,搅染缸来把布扎。颜色深浅把得准,上面还能弄梅花。十姐娃成给对门子,会做鞋来捻绳子。夜里纳鞋不点灯,两家的鞋袜包下着做。”
这是什么?这是巧的核心呐!这不是最狭义的“巧”,而是只要干一行,她就能巧一行,她就能兴家立业,就能把日子过得越来越美满。
诗中的这个巧姑娘,嫁人成了巧媳妇,她不仅手巧,还心善。善在哪里?她没有说嫁到婆家就把娘家忘了,她两头都忙活着,都用着力,“两家的鞋袜包下着做”,谁的活我都干,我是这家的女儿,又是那家的媳妇,我在哪里都做得好。这是不是巧?这不仅仅是手巧,还有一颗慧心。
我一直觉得,中国古代崇尚的这种美,这种劳动美,特别有魅力。我们西和的姑娘也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无论是哪一种声音,都是一个字,“巧”,要靠心灵手巧去改变生活。
(图片由西和县融媒体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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